他离了水面, 身上的衣物当即湿淋淋地往下坠。他身上的衣服全湿透了, 夜风一吹,冻得他浑身哆嗦了一下。 不过,都是小事。 他一把丢开绳索,向船上那几个船工点头笑着道了句谢,抬手抹了把脸,便回过身去,打算看看这艘船的主人在哪儿。 问明了名姓,定要让赵璴给他……哎呦! 方临渊一回头,猛地撞上了一道坚硬而紧实的胸膛。 那人气息有些冷,却在他满身冷水被江风冻彻之后透出了些许暖意。 下一刻,一件薄而逶迤的大氅被兜头披在了他的身上。 微弱却极清晰的香片气息,当即将他裹在了其中。 方临渊抬起头,便见熠熠灯火之下,江风吹拂,凶兽鬼面闪烁着熠熠的光亮,有柔润的黑发拂过锐利狰狞的獠牙。 鬼面之后,那双深如幽潭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仿若甲板之下涛涛翻涌的江水。 “赵……” 方临渊一愣,险些脱口而出。 “……朱公子?” —— 没想到赵璴竟就在这艘船上。 他愣愣地看着赵璴片刻,直到赵璴上下检视了他一番之后,才回过神来。 “你怎么会在这儿?”他神色很是惊喜,面上露出的笑意当即令他的眼睛都弯了起来。“竟这样巧。” 赵璴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言语,只裹紧了他身上的大氅。 而不远处的画舫之上,已经隐隐有人声随着吹拂而来的江风,传到了方临渊的耳中。 方临渊转头看去,便见画舫上的几个水工已经羁押住了船舱里的人,将他们推了出来。 那几人被缚住了手脚,却还大声叫嚣着,说他们擅自扣押良民,要去衙门里告他们。 还良民? 他们强抢女子,去十六卫戍司的大牢里吃三月牢饭都是轻的。 方临渊眉眼一沉,裹起大氅便要上前处置。 却被人一把按住了肩。 他回头,便见是赵璴。他将方临渊向后带了一步,当即,冷冽的江风便被他挡在了身后。 “先去换衣服。”他说。 “可是……” “这些人我来处理。” —— 这船据说是朱公子私人的,据说今日有江南分号的掌柜入京,他恰在这艘船上宴客。 方临渊被带上了船舱的三楼,换下了他身上的湿衣服。 整个三楼都是赵璴的私人空间,方临渊也是第一次见到,竟然有人会将这样大一艘船的一整层楼,做成自己的卧房。 卧房里倒是有不少赵璴的衣服,一水儿的男装,样式都差不太多。方临渊随手挑了一身广袖锦袍换上,袍摆稍长了一两寸,倒是也不碍事。 他换好衣服,重新扎好头发后便下了楼。 一楼的船舱很高大开阔,四面临窗,纱幔逶迤。这船的造价必然极高,窗棂与墙柱皆是红漆的珍贵木材,乌木铺地,在明亮的百盏灯火下显出奢华的色泽。 方临渊刚行到船舱之外,便看见了立在甲板之上的几人。 那是赵璴今日船上的客人,这会儿都下了桌来,恭敬地候在了那儿。 方临渊略打量了他们几眼。 这几人身上的气劲与他在上京城中所见过的那些截然不同。素来做生意的,都是一副笑脸迎人、圆滑市侩的姿态,但这几个,面无表情,身形平稳,打眼看去便是有功夫在身的。 看到方临渊下来,几人纷纷向他行礼:“草民参见将军。” 方临渊心下当即有了数。 以赵璴的身份,自不会真为手下的什么掌柜设宴接风。想必今日在此,明面上是在宴请他们,实际上恐怕他们另有用处。 想到方才拿人的那几个水工矫健凌厉的身形,方临渊停在这几人面前,微笑着朝他们点了点头:“今夜打扰几位了。” 他大约猜到了几人的身份,却谨慎地并未明说,只摆出了一副平和的姿态,只当是感谢他们今天出手相助。 其中一个当即应声道:“将军这是哪里的话。外头风大,将军还请进去叙话吧。” 方临渊笑着冲他们拱了拱手。 却在这时,船舱里传来了一道煞有介事的声音。 “今日多亏了朱老板相助。你放心,你救了我们将军,十六卫戍司绝不会亏待你……” 李承安! 方临渊神色一变。 居高临下,装模作样的,这个傻子知不知道是在跟哪位活阎王说话! —— 方临渊一把掀开帘幔,大步进了船舱。 穿过设宴的外厅,便见李承安这会儿正堂而皇之地坐在最上首处,背后一扇錾金的琉璃屏风,上头烧制着恢弘精巧的山水。 他身上的外袍都不知上哪儿去了,这会儿只穿了一件圆领箭袖的衫子,在雕花圈椅上坐得大马金刀。 而他左侧的下首,赵璴端坐在那儿,姿态平静地端着一盏茶。 他恰好抬起眼来,方临渊与他面具之下安静的视线撞在了一处。 李承安知不知道自己在找死啊! 方临渊当即转过身去,未及开口,便见李承安已然站了起来,上前便笑嘻嘻地将他往上首请。 “将军!您还好吗?刚才吓死我了,那么急的河水,您说跳就跳下去了……” 方临渊直拿眼刀子戳他。 “你还有空在这儿喝茶?”他问道。“人都拿住了吗?” 李承安当即抬眼,朝着立在门边的十六卫扬了扬下巴。 那十六卫当即上前来报,说方才那艘民船上拢共十四个人,连带着那名官吏和他的亲眷子女八人,并六个护卫。 方才捉拿之时,那官吏试图跳江逃走,不过被朱公子派来的水工捉回来了。 如今十四个人已全被押至官船之上,已有锦衣卫押送着他们,先带回诏狱去。 那卫兵汇报完毕,便端正地朝方临渊行了一礼,站了回去。而方临渊回过头来,就见李承安昂首挺胸地站在那儿,满面春风,似是擎等着方临渊夸奖他。 还夸他? 方临渊毫不留情地踹了他一脚。 “既然人家给你帮了这么大个忙,为何还不道谢?” 李承安没想到方临渊会在一个商人面前让自己这么没面子。 他猝不及防,被踹得哎呦一声,人也趔趄了两步,回过头来时,不敢置信地看向方临渊。 将军又踹他?!不就是个商贾吗,自己刚才都说了不会亏待他了! 一句话的事,以后再给他们楚氏商号行些方便,这商户只怕还要回过头来谢他呢! 却见方临渊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李承安不由得转头看向那个商人。 便见他白衣逶迤,头戴玉冠,一副凶兽假面在烛火之下金光熠熠,看着就特别贵。 但是这样又昂贵又凶恶的东西,覆在他面上竟分毫不显得突兀,反倒是他身上那股不知哪儿来的威仪和气度,教那张牙舞爪的凶兽如他座下的随从一般,气势被他全压了去。 要不说他是个商户,恐怕旁人都要以为他是哪位皇亲国戚呢。 再回头时,李承安便对上了方临渊那副不近人情的冷脸。 他不服气地撇了撇嘴,却也没办法,只好不情不愿地朝那商户抱了抱拳,说道:“多谢朱公子仗义相助。” —— 方临渊在赵璴身侧坐了下来,看向他时,飞快地眨了两下眼。 底下的人不懂事,你多担待啊。切勿对那傻子又动杀心,让他不明不白地丢了一条狗命。 而赵璴的视线则在他面上停了停,没有言语。只将桌上的那只青瓷画盏朝着他手边推了推。 嗯? 方临渊一时没回过神,便听见赵璴清冷而凉薄的声音从面具之下传来:“方将军,请。” 方临渊不明所以地端起盏来,在赵璴注视的目光里,揭盖饮了一口。 ……好茶! 温热略烫的茶水滚进喉中,当即让方临渊被江水冻彻的肺腑都暖和了起来。一两百金的母树滇红又是难得的性温,用以暖身最是得宜。 方临渊看向赵璴的神色有些惊喜。 赵璴却只不动声色地挪开了目光。 接着,他目光一顿,落在了堂下的某处,虽被面具遮住了脸,方临渊却隐约看见他在皱眉。 明明看不清表情,却通身透出了一股不善的气息。 方临渊当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便见是他救起的那个女子,这会儿已经换好了随船侍女的衣裙。她手里抱着一件外袍,正是李承安不翼而飞的那件,一看就知道是他自己从身上扒下来的。 让方临渊未曾想到的是,这女子竟有些面熟。 他眉心动了动,不知是不是自己认错了:“你是……” 旁边的李承安当即笑了起来,上前说道:“将军认出来了?是呀,萧娘子,这位就是惠风楼的萧娘子!” 惠风楼的花魁萧映春,清明春宴那天,曲江池畔,她曾取下发间的簪花抛进方临渊的怀里。 李承安话音落下,便见萧映春略显苍白的面上飞起了些许红晕。 “是萧姑娘啊。”方临渊却浑然不觉。“先坐吧。” 却见她神色露出些许赧然,双手将衣袍还给李承安,道了声谢后,便径自施施然地走上前来,朝着方临渊便要跪下来。 方临渊连忙下意识地伸手去,要将她扶住。 一道寒光当即射进了他的余光里,吓了他一跳。 谁在瞪他? 他立刻转头看去,却见那边侍立的众人各个眼观鼻鼻观心的,而旁侧的赵璴也神色淡漠,没有一个人在盯着他看。 而这一瞬的失手,他一个没扶住,萧映春已然扑通一声跪倒在了他的面前。 方临渊又被吓了一跳。 “姑娘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坐下再说。”他忙说道。 他向来最受不了这个。端坐在那儿看人给自己磕头,多难受啊,像是人家在拜高堂似的。 “今日若非将军相救,奴家早便命丧江中了。”却见萧映春低头行礼,嗓音中带着柔软的哽咽。 “将军大恩,奴家铭感于心。” 方临渊连忙摆了摆手:“不必,举手之劳而已,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说到这儿,他赶紧抬头,示意李承安将她扶起来,又问道:“不过,姑娘今夜怎会情急跳河?船上那些人是什么来头?” 萧映春不语,面上的神色一时有些难堪。 “那几个杂碎,刚才已经审过了。”旁边的李承安走上前来,一边俯身将萧映春搀扶起来,一边说道。“无非是借着向惠风楼买歌舞的借口,想将人带上船来行不轨之事。” 方临渊当即了然。 青楼女子名目多样,如萧映春这样的名妓,素来都是只歌舞卖艺的。 而富贵人家在宴饮之际,去青楼将歌舞妓女请至府上歌舞助兴,在京中也是常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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