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彩这日,城南码头被各路商贾与看热闹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 方临渊领着十六卫在这儿巡查,便见船厂周遭有不少给过路百姓派发红包的伙计。便是李承安手里都被塞了两个红包,拆开便见里头是一块碎银并八个铜板,意头好,出手也大方。 “这楚氏商号不会是皇上的吧?”李承安将红包揣进怀里,不由得叹道。 方临渊笑道:“皇上又不缺银子。” “这样大的手笔,想来也不是缺银子的主人家。”李承安啧啧地直摇头。“我真不知道还能有谁。”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着,眼看着便到了临江楼前。 临江楼是运河沿岸最奢华的酒楼,在整个上京都是排的上号的。而比其他酒楼更出彩的是,它高有四层,在运河边上鹤立鸡群,楼上更是可见涛涛江景,不少文人墨客来了上京,都少不了要登临此处。 这会儿,临江楼上高悬红彩,似是被楚氏商号整个包了下来,庆贺今日开张。 他们几人刚从楼前行过,便有个掌柜满脸喜庆地迎了上来,朝着方临渊连连鞠躬:“草民参见将军!今日我们楚氏船厂开业,人多事杂的,劳烦将军与各位军爷巡视了,辛苦各位!” 方临渊也在马上朝他拱了拱手,道了句恭喜。 却见那掌柜并几个家丁却仍拦在前头,说道:“眼看着就要晌午了,各位辛苦,不如上去喝上两杯?” “这就不必麻烦了。”方临渊当即拒绝道。 “不麻烦不麻烦!来人,快给方将军和几位军爷添上筷子,叫楼上再备一席,给军爷们多添酒菜!” 那掌柜却已朝着楼里招呼起来。 他这也算麻利会来事的,既不触犯十六卫的条例,又向方临渊他们卖了好处。 李承安在十六卫待得久,知道京中哪家大商号开业剪彩都会有这么一遭,他们早吃了不知多少顿开业喜酒了。见方临渊一副铁面无情的模样,他忙凑上前来说道:“就上去喝两杯,没什么的将军。您能去,还是给他们新开张的生意长面子呢。” 旁边的掌柜连连点头,便要将方临渊他们往里头请。 就在这时,那掌柜一抬头,当即恭敬地站直了身子, “嗳,东家!”他朝着那个方向恭敬行礼道。 说着,他还不忘向方临渊介绍:“将军,我们东家朱老板这会儿就在楼上,您瞧,想必是恭迎您上去吃酒呢!” 方临渊也顺着他的方向抬起头来。 便见披红挂彩的临江楼后,百舸千帆,停泊在宽阔的江面上。彩绸吹拂,只见四楼窗外的广台之上,站着个白衣飘飘的身影。 高大,瘦削,垂在脸侧的长发随着风轻轻地飘起,一时间宛若云端飘然而下的神仙。 可待他看向那神仙人物般风姿卓绝者的脸,却赫然见到一张金铸的凶兽面具,覆盖了他整幅面孔。 容色狰狞,獠牙大张,是神鬼传说中的凶兽朱厌。 《山海经》有载,朱厌出,战乱生,天下涂炭。 可方临渊却顾不得端详那仿若下一刻便能咬断人脖颈一般栩栩如生的面具。 他诧异地看着那人,透过凶兽双眼处的空洞,对上了那双寒潭一般冰冷安静的眼睛。 赵璴?! —— 方临渊稀里糊涂地被掌柜迎上了楼。 跟在他身后的几个十六卫被请上了席面,美酒佳肴堆了一桌,就连停在门前的流火都被喂了两把精细的草料。 而他则被迎进了顶楼的天字号雅间,整个雅间便是临江楼四楼的一整层,八面临窗,帘幔飘舞,涛涛的江面就在身后,轻一吹拂,便是和煦湿润的江风。 里头的席面上却寥寥无几地坐着七八个人,各个衣着富贵,面相精明。 而高坐上首的,正是凶兽覆面的那个。 见着方临渊进来,当即有人殷勤地迎上前去,请他入座,将在座的几个挨个介绍给他。 都是楚氏商号各个分号的大掌柜,每个人手里都捏了极大的产业,却全是给上首那人效命的。 最后介绍的,便是上首那位。 “方将军,这位便是我们船厂的老板,姓朱名厌,也是咱们楚氏商号的大东家。”那人恭敬地躬身笑道。 方临渊直勾勾地看向“朱厌”。 只见“朱厌”也看着他,唇角泛起淡淡的笑意,朝他颔首行了个礼。 片刻,方临渊喉咙里才挤出了一句话来。 “……朱公子?”他道。 “在下见过将军。” 那人应声,冷冽冰凉的声线,恍然如玉石相击。 不是赵璴还能是谁! 楚氏商号,原来这个“楚氏”,是赵璴的璴。 —— 方临渊被请到了上首坐下,恰在赵璴的身侧。 楼里的下人给他添了碗筷杯盏,又替他的斟满了美酒。方临渊渐渐从惊讶中回过神来,目光却还是忍不住划过赵璴修长洁白的手,一路朝上,又看向了他的脸。 当真是赵璴,如假包换的徽宁公主。 难怪他出手这样阔绰,像他这样大的商人,说是富可敌国都不夸张。 却见赵璴微微垂了垂眼,侧过脸来,静静看向他。 许是金玉镶嵌的发冠将他的头发整齐地全束了起来,方临渊第一次发现,赵璴嘴唇原来这样薄,下颌的棱角也极锋利。 他眨了眨眼。 旁边的几个掌柜这会儿还在你来我往地笑谈,说起了朱公子那日在马球场上力排众议,豪掷万金去押方临渊赢的趣事。 那银子原是赵璴押的? 方临渊询问的目光递向赵璴,便见他神色淡然,并没否认。 也难怪了。这样的事任谁做出,那都是惊世骇俗的奇闻,但若说是赵璴做的,似乎就也不那么令人意外。 他本就是个惊世骇俗的人。 方临渊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夸赞,眼睛却忍不住飘向赵璴,看一眼,再看一眼。 赵璴这副打扮倒是也挺好看,就是总透着一种违和,熟悉又陌生的,像是突然出现的第二个人似的。 方临渊实在新奇,又实在觉得有趣。 所以那天他在酒楼上以为看到了赵璴,其实是真的了?赵璴胆子也是真大啊,衣服一换,堂而皇之地就在外头露面,真不怕自己身份暴露…… 终于,在不知他第多少次打量之后,赵璴终于转过头来,让方临渊直撞上了他的目光。 “将军似乎对在下很感兴趣。”他说道。 方临渊一顿,眨了眨眼。 能不感兴趣吗?便是话本子里的狐妖神鬼,也没有像赵璴这样摇身一变成男人的吧? ……虽则这样说有些奇怪。 方临渊只微微一愣,便朝着赵璴笑起,对答如流地应声道:“可能是跟公子你投缘吧。” 虽则这副场面有些奇怪,他和赵璴,都穿着男人的衣服,坐在一起叙话。 但方临渊竟非但不排斥,还觉得有些好玩。 毕竟在座的这样多人,谁知道这位朱厌公子背后便是当今圣上膝下的五公主呢?偏只有他知道。 这人到底有多少重身份啊?移形换影,不辨真伪,当真是厉害。 而周围的掌柜们见此情状,脸上都露出了喜色,不动声色地交换着目光。 大名鼎鼎的十六卫将军、赫赫有名的安平侯说什么?说跟他们东家投缘!他们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东家,真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 当即便有好事者端起杯来,先敬方临渊,又敬赵璴。 方临渊大方地满饮了杯中酒,侧目看向赵璴时,却见他酒杯只一沾唇,便放下了。 方临渊险些笑出声来。 便是再多身份伪装的狐狸精,不会喝酒这事儿却是实打实的。 他让此时的赵璴吸引了太多注意力,一时不察,被旁人看见了眼里的笑意。 “将军这是在看什么?”旁边当即有人满脸堆笑地问道。 在看我那位不能喝酒的“夫人”呢。 方临渊自然不敢与他们说实话。但他心思向来转得很快,只一瞬停顿,便笑着对那人说道:“没什么。只是感叹临江楼的蓬莱春果然名不虚传。只可惜我家夫人滴酒不沾,否则定要带两坛回去,给他尝尝。” 说着,他悄悄地又看了赵璴一眼。 却见赵璴端坐在那儿,隔着金雕的面具,没人能看见他是什么神色。 而旁边的几个掌柜当即露出了了然而钦佩的笑容。 安平侯与徽宁公主的美谈,天下人谁不知!名将痴情贵女多年的话本子,此时仿佛演到了他们面前似的。 “将军与公主殿下,当真是伉俪情深呐!” 众人皆赞叹道。 这样的话方临渊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渐渐也不大放在心上。 不过与当事人一起听见这番话,却是第一次。 方临渊一边迎合着他们笑了两声,一边偷眼看向赵璴,偷油耗子似的看赵璴的反应。 却见赵璴仍是没有表情,薄而锋利的嘴角绷得像一把刀,八风不动的,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 下一刻,他看见赵璴拿起了桌上那杯酒,一仰头,不声不响地喝尽了满杯。 “为什么一见他,一见他思绪难宁——” 对面的瓦舍里隐约飘来南曲的唱声,听起来似乎是《百花赠剑》的唱段。 隔着窗子,隐约可见戏台上冠带华美的百花公主。本是阵前点兵的巾帼英雄,却心甘情愿地将宝剑双手奉送给了前来刺杀她的青年才俊。 可她哪里顾得了这样多? 却见她满目春情,步步悱恻,心下口中,念的全是那弃自己而去的男子,何等的英姿盖世。 “都只为春情一点心波动—— 惹下这眷眷相思情……” —— 方临渊是被十六卫叫走的。 是卫戍司里来的人,说宫里递来了消息,让他今日尽快入一次宫,陛下有事要见他。 不知是有何要事,方临渊分毫没多犹豫,便起身朝众人告辞。 临走之前,他向赵璴微微一点头,便跟着十六卫们匆匆而去了。 待方临渊的背影远去,席间的掌柜们纷纷发出了叹声。 “世间竟有方将军这样的英雄人物!”有人说道。“需是多少年的功德与天地华光,才能养出这样的人来?” “战场上所向披靡,人又生得俊彩风流。”又有人感叹。“便是与夫人都那样恩爱,还有什么是方将军所不能的?” 周遭众人皆是连连点头。 却在这时,上首传来了一道冰冷的、听不出情绪的声音。 “恩爱?”只听他淡淡问道。“你们以为,什么叫恩爱?” 在场众人都吓了一跳。 他们这位东家总共也没露过几次面,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素来话也少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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