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弧度擦过赵璴的肩头,在那个位置轻轻撞了下。 在冷冽的风里,他颤抖着抬起滚烫的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左肩。 那儿似乎还残留着些许的暖意。 他太冷了,以至于意识模糊间,竟本能地想从那里将那短暂的温暖取下,作他捱过这段夜路的一星火。 只是那夜的风雪太大,那个位置的触感早已被弥漫的寒冷吞没得干干净净。 赵璴没能碰到。 —— 方临渊并不知道,就在刚才,他的手臂擦过赵璴的肩,在多年之前同样的位置轻轻撞了一下。 他将大氅在赵璴领口拉紧了,将他的身形裹得严严实实。 “对啊。”他说道。“我那年进宫,在太液池边见过你。” “是冬天?”却听赵璴问道。 赵璴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了。 “你不记得了?”方临渊道。“哦,也是,你当时不知道我是谁,我给你的披风你也没要。” 说话间,梅园外已经隐约能听见禁军的声音,想必是皇上得知了此处的异动,被派来查看情况的。 方临渊连忙替赵璴将大氅束好,不忘扯了扯,确保不会掉。 也真是……如今他二人福祸相依,他快要比赵璴本人都怕他被发现是个男的了。 赵璴却在这时忽然捏住了他的手腕。 方临渊被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你当时就知道我是谁了?”却见赵璴又问。 他抬眼,疑惑地看向赵璴。可赵璴仍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一双眼紧紧盯着他,像是狐妖要吃人。 “……对啊。”方临渊抽回自己的胳膊。“不然我怎么会求皇上娶你?” 说到娶这个字,方临渊还是不由得有些不得劲,嘴角僵硬地抽了抽。 赵璴没动,仍紧盯着他:“所以,你是从那时起便……” 怎么还刨根问底起来了啊! “你别问这些了行吗!”方临渊难受死了,恨不得挖个坑把那些旧事全都埋了。 “五殿下,是五殿下在这里吗!” 不远处传来了禁卫的声音。 方临渊忙扬声道:“是,在这边。” 说着,他还不忘压低声音,提醒赵璴道:“有人来了,别再用你那声音说话了。” 赵璴果真闭上了嘴。 他难得地听话与配合让方临渊终于松了口气,转头看向禁军的方向。 而他没看见,身后的赵璴裹着他的氅衣,投在他身上的视线虽安静,却深得近乎可怕。 从那时起算,便是十年。 赵璴忽然想起方才那仁帖木儿纠缠之时醉醺醺的声音。 “玉阎罗很喜欢你。” 赵璴看着方临渊的眉眼动了动。 他从不相信天下真有什么情爱,人心早在生出九窍之时,便早将这些无用的纠葛抛弃掉了,优胜劣汰,自然如此。 可是……真有人喜欢另一人,长达十年之久,甚至只因一面之缘? 他从不会被这样的话骗到。花言巧语、情真意切,从来都是蒙蔽人理智的鸩毒。 赵璴垂下眼,却在禁卫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的遮掩下,抬起了那只淌血的手。 微蜷的指尖,轻轻碰到了他左边的肩头。 是温热的。 并非他愚蠢地想要相信什么,而是那个寒夜中的那星火,真的就在那儿。 它一直栖息在他的肩上,没有熄灭,只是被落下的雪掩埋住了,让他看不见。 方才,雪掸落了,那星火苗重新跳跃了起来。 是方临渊掸下了那片雪。 —— 鸿佑帝黑沉着脸。 偌大的重华殿后殿鸦雀无声。 方才梅园中的消息被封锁得严严实实,大臣亲贵与官眷世族们也已在宴后离开了皇宫。如今只剩下参宴的满宫嫔妃、以及几个公主皇子围坐在此。 她们此时齐聚在此,却纷纷低垂着眉眼不敢出声。整间大殿数十个人,却只有皇后抱着熟睡的九皇子赵珏轻轻拍打的声音。 方临渊转头看向赵璴。 他坐在那儿,太医正跪在他面前替他处理伤口。玉是被生生捏碎的,许多碎渣都已在赵璴的攥握之下没入了皮肉,太医这会儿正替他挑出碎玉,小心得不敢抬头。 赵璴神色如旧,一声不吭,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就在这时,有脚步声传来,是方才鸿佑帝派去请那仁帖木儿的太监。 方临渊转头看去,便见那太监身后跟着两个突厥人。 是那仁帖木儿的随从,他本人却没来。 殿内众人神色各异,宫妃们无声地交换着眼神,而不远处的赵瑶,则幸灾乐祸地瞥了赵璴一眼。 那太监在鸿佑帝面前跪下,两个随从也俯身朝着鸿佑帝行礼。 “参见皇帝陛下。” 鸿佑帝神色阴沉,片刻之后才沉声问道:“帖木儿王储呢?” 其中一个随从答道:“回禀皇帝陛下,帖木儿王储刚才被接回住处时,已经醉倒了。方才您派人来请,他正昏睡不醒,实在无法前来见您。” 说着,他又一躬身,行礼道:“皇帝陛下若有什么吩咐,我们都听您的调遣。” 方临渊眉心动了动。 那仁帖木儿躲着不见,在他预料之中。而这两人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该是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们向来知道汉人重礼,今夜这样不体面的事会比他们还怕传扬出去。如今两国眼看着便要签订协议,那仁帖木儿身份贵重,赵璴又没有真受侮辱,他们想必笃定了鸿佑帝会投鼠忌器,不会真把那仁帖木儿怎么样。 果真,他们理直气壮,鸿佑帝反拿他们没办法。 鸿佑帝沉着脸又不说话了。 片刻的死寂之后,旁边的姜红鸾温声笑了笑。 “罢了,也没什么大事。陛下,既帖木儿王储已经睡下了,夜深露重,便请他们二位也回去歇息吧。”她出声打圆场道。 说着,她安抚地伸出手来,轻轻碰了碰鸿佑帝的胳膊。 “有什么事,陛下不如明日再说。” 鸿佑帝顿了顿,转头看向她。姜红鸾眉目带笑,满脸安抚,鸿佑帝这才勉强抬手道:“你们退下吧。” 那二人闻言立时行了礼,转身离开了。 厚重的殿门被从外掩上。鸿佑帝露出了山雨欲来的阴沉神色。旁侧的姜红鸾也面露担忧,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却又不敢再劝。 鸿佑帝一掌重重拍在龙椅扶手上。 “放肆!突厥蛮夷,当真欺人太甚!” 当啷一声,太医手里的镊子被吓得掉落在地,赵璴手心的血也跟着滴落在地面上。 那太医吓得登时匍匐在地,尚未来得及请罪,便见满宫众人连忙纷纷起身,朝着鸿佑帝跪了下去。 “陛下息怒!” 那太医连忙跟着趴着转了个身,朝着鸿佑帝的方向磕头。 方临渊也不得不跟着跪了下去。 鸿佑帝没有出声。 方临渊谨慎地抬起眼,便看见鸿佑帝阴沉着脸,端坐在原处,看向他身后的方向,像是在与某人对峙。 现在能与鸿佑帝对峙的还能有谁? 在他的余光里,赵璴仍端坐在原处,满宫上下跪了一地,唯独他与鸿佑帝面对面坐着,平静得像看不到鸿佑帝在发火一般。 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殿上传来了细微的啜泣声。 是方才被吓醒了的赵珏。 那哭声像是按动了某个开关。哭声一起,鸿佑帝的面色顿时一变,方才沉得几乎滴水的表情也顿时缓和了起来。 “珏儿醒了?无事,来,父皇抱。” 他转过身去,面露微笑地伸手从皇后怀里接过了赵珏,一边抱着他轻轻拍着哄他,一边摆了摆手,让殿中众人起身。 这既是继三皇子之后皇上膝下第一个儿子,又是中宫皇后将近四十高龄才产下的嫡子。皇上向来宠爱,恨不得将他当做眼珠子般爱护。 方临渊这才坐回了座位上,瞄了赵璴一眼。 却见那太医正俯身去捡地上的镊子,赵璴便已然抽出了袖中的丝帕,压在手上来回一缠,便将手心的伤裹了起来。 “滚吧。”他眼都没抬,对太医说道。 太医如蒙大赦,也顾不上管赵璴这样包扎是否会令伤口恶化,俯身朝皇上行了一礼,便提起药箱退了下去。 那边,鸿佑帝哄好了赵珏,让宫女将他抱下去睡了。 没往赵璴的方向再看一眼。 “天色晚了,陛下明日还要早朝,不如也早些歇息吧。”姜红鸾在旁侧劝道。 教赵珏哭了一遭,鸿佑帝此时神色渐缓,嗯了一声。 姜红鸾笑了笑,又抬起眼来,温声对赵璴说道:“今日徽宁受惊,回去定要在府中好好歇歇。你父皇担心你,日后你可莫再像今日这般,独自往没人的地方去了。” 话音落下,殿上又陷入了一片无人应声的死寂。 方临渊斟酌着,正要开口替赵璴答应下来,却听鸿佑帝一声怒喝:“赵璴,你母后说的话你没听到吗!” 方才还是温声细语的“珏儿”,此时面对赵璴,便直呼名姓疾言厉色,宛如仇人一般。 方临渊夹在中间,难受得像是被馒头片压蔫了的青菜。 赵璴仍不应声。 旁侧又传来了一声轻嗤。 “赵璴,父皇母后这是担忧你。你今日惹下这么大的乱子,父皇没责罚你已是天大的仁慈。你不领情便罢了,何必这样冷眼对待父皇?” 又是赵瑶。 她似乎终于找到了机会说话。她端坐着,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看向赵璴时也面露讥讽,像是终于找到了攻讦他的机会一般。 却见赵璴抬起眼来,一双眼静静地看向她,漠然地像是在看一个死物。 赵瑶登时便有些怕,却又似有人撑腰一般,抿了抿嘴唇,将头昂得更高了。 而旁侧,赵瑾也抬头挺胸,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 “虽父皇宽宥,儿臣却仍想请旨,请父皇责罚赵璴。”他说。 旁边的方临渊让这走向看傻了。 他来回看了众人一圈,也没想通分明是受害者的赵璴为什么要受罚。 “你继续说。”鸿佑帝却对赵瑾说道。 “赵璴如今嫁为人妇,自己的贞洁名声不放在眼里,也该知道公主的颜面便是大宣的颜面。”赵瑾说。“今夜之事固然是那突厥蛮夷放肆在先,但若不是赵璴不守妇道,私下勾引在先,又如何会令那蛮夷心生邪念?” 方临渊都听傻了。 他说什么?他的意思是,赵璴险些被侮辱,是因为他勾引那仁帖木儿? 世上还能有更荒诞的事吗? 方临渊只觉这三皇子是想收拾赵璴过了头,故而忘记将脑子带上了。 他看向鸿佑帝,心下有些怜悯地等着鸿佑帝叱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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