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临渊没能接上话来,眼看着赵璴将这层衣衫穿好之后,来回检查了一番。 他俯身去量袍摆至地的距离,又伸手丈量过他的腰身,接着寸寸掠过他的肩背,又执起他的手来,检视衣袖的长短。 方临渊心下又痒,身上又发烫,不由得抽回手,小声道:“都很合身。” 赵璴轻轻笑了一声。 “宫里做出的尺码,轻易也不会出错。” 说着,他又拿起一旁的绸衫,替方临渊穿上了身。 吉服逶迤厚重,比他的衮服更加庄重奢华。单衣袍便层层叠叠有数层之多,金红交织的衣摆之下,更有层叠隐匿的五色,是山海、是草木、是云水,更是苍生与万物。 赵璴一层层为他穿着衣,在一片衣料摩挲的安静中,又问道:“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方临渊顿了顿,还是真诚地答道:“我听他说,你因此而冒了险。” 赵璴为他穿上最后一层锦袍,华光熠熠之下,他拿起托盘上的玉带,笼上方临渊的腰身。 “冒险?”赵璴反问。 “嗯,他说因为人马不够,你才会亲自入的宫。” 赵璴笑了一声,抬手为他取下发冠时,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 “自然不是。”他说。“你在这里,不管是千军万马,还是只有我一人,我都会亲自来。” 金冠被轻轻束上方临渊的发顶。分量很沉,有金玉在他耳边微微晃动。 方临渊没戴过这样重的冠,一时间,脖颈都不敢轻易乱动了。 却见赵璴打量着他,目光渐深,熠熠的金光都晃进了他的眼底,像是惊艳。 接着,他轻轻笑了,伸手挽住他的手,将他拉到了铜镜之前。 镜子里此刻倒映出了两个人。 厚重辉煌的冠冕与衣袍,是手掌天地的皇权于现世中的昭彰。 而他们二人,在这样一片玉堂金锦中并肩而立,金红交织,既像共同踏上天阶后并立云端之景,又像当时洞房花烛之下,一对珠联璧合的眷侣。 他们像刹那间一同入了画。 方临渊不由得转过头,看向镜外的,站在自己身侧的赵璴。 而镜中的赵璴眼里也偏过头来,眉眼深邃地看向了他。 “我们是不是连合卺酒都还没喝过?” 目光相触的瞬间,赵璴忽然问。 “是。”方临渊点了点头。“可这儿没有酒吧?” 他四下去找,便见赵璴已经拿起旁侧桌上的杯盏,递了一杯在他手中。 “那就先以茶代酒。想必天地神明,也看得见我们。”只见赵璴笑道。 方临渊在他明亮柔软的笑容之下,端着杯盏,举在了二人面前。 赵璴单手执杯,手腕轻轻勾缠过了他的。 杯中波光微漾之下,他与赵璴对视着,片刻,他听见赵璴缓缓说道。 “方临渊,若无你,既无眼下的盛世,也无现在的赵璴。” 只听他笑,嗓音低而缠绵。 “我如何能不爱你。” 杯中的清波映进了他二人的眼中。 方临渊轻声答他。 “我也爱你。”他说。“从很久之前。” “从什么时候?”只听赵璴问。 是什么时候呢? 是他第一眼看见赵璴雪中折梅的那一瞬间,还是寒光乍现的狐鬼逐渐露出的温热与柔软,亦或是那刻于骨血中的,从未改变过的坚韧和皎洁。 太多的时刻了,方临渊一时讲不出,究竟是哪一刻。 他还没答,却见赵璴看着他,已经笑了。 “好了,不必答我,我从你眼睛里已经看见了。”赵璴说。 “我知你爱我,亦如我爱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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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番外一 正月廿五, 鸿佑帝退位为太上皇,皇五女即位,改国号为景平。 新帝登基, 大赦天下, 并于春闱之前召开恩科。 恩科由新任吏部尚书元鸿朗主持, 另由兵部职方司侍郎方临渊主持武试。 三月初,四海回春, 恩科放榜。 国子监的将学也在这日挂起了牌来。 那位近日春风得意的兵部侍郎上书陛下,说历年武举劳师动众、耗费颇多,历届登科的武举却大多无法入朝效命。 陛下深以为然, 却说武举课目皆为拳脚刀兵功夫, 即便登科中举, 所擢拔的也非将帅之才。 于是, 兵部侍郎奏请陛下,在此后的武试课目中增加兵法一则,并于国子监中设立将学, 对新科进士加以培养,再作擢选。 陛下欣然应允。 这位兵部侍郎是何许人物?说起他,便是市井孩童都能说得头头是道。 去年北拒突厥, 夺回陇西的是他,年初圣莲教肆虐, 活捉首领的是他。充兖二州饥荒肆虐,惩治贪官污吏、剿匪平乱的是他, 此后新皇登基, 为女皇之夫的, 也是他。 世间哪还有如此传奇的人物? 至于与太上皇相关的那些事…… 众人明面上绝口不提, 但太上皇还没仙逝, 人人私底下就都要骂他一句昏君了。 哪有高坐龙椅的万岁爷,挥刀向着平民百姓砍下来的道理?更遑论那位传奇却忠直的方将军,险些因他的猜忌而死在深宫。 平民百姓口中的,更多的自然是公理道义。而朝中的大人们,则对宫里的风向了若指掌。 这位皇夫,可是比那位铁腕冷心的女皇陛下更不能招惹的存在。 以至于那位兵部侍郎众星捧月,非但将学一科筵请了七八位退隐的良将来做先生,揭牌那日,更是万人空巷,热闹非凡。 光是来帮他剪彩绸的,就有兵部吏部二位尚书。 两人都是近来朝中炙手可热的新贵。那位皇上跟前的红人、吏部尚书元鸿朗大人暂且不提,兵部尚书李扶非但自己是最早一批拱立新皇的大臣,他那位原本不成器的、在京中称得上纨绔之首的公子李承安,眼下都成了堂堂十六卫将军。 更别提朝中各位大人、东厂的那位时厂督,还有驻守京城的那几位与方将军关系匪浅的将领。 方临渊也在这日忙得头晕目眩。 幸好流程一则,赵璴早替他把好了关,这日虽则宾客多得超乎他想象,国子监内也算有条不紊,没乱阵脚。 待到剪彩典礼结束,众人便纷纷上前朝他道贺了。 他在京中多日,共事过的同僚实在不少。从鸿胪寺的各位大人,到他前往兖州时同行的衡飞章,单是文官就有不少他熟识的面孔,更何况京城内外的武将。 祝松特备了厚礼,带着一众守城的兵将送来了数架兵器,直在国子监的院子里摆了一排。京郊驻军的将领范玉树与周嘉,当时曾与方临渊一起北上过,这回一见方临渊,便打听起了将学的事情。 “将军,听说以后将学也可收纳军中将领了?”范玉树尤其兴奋。“将军可定好了,各军名额有多少,怎么个擢选法?” 看他那模样,只怕得了消息,第一个便要把自己送来了。 方临渊笑起,花了很长时间,给他讲明了职方司制定的兵将考绩方略,待到这些方略落实到各地军营之后,考绩为甲等的,便可分批次入京交流研习。 周遭几人连连点头。 “不过,说起这个,京郊大营还真与别处不同。”方临渊对范玉树说道。 “将军请讲!”范玉树兴奋道。 “将学虽以讲授兵法为主,但我与各位先生交谈过,他们都认为,不落于实训的话,再多的兵法都是空谈。”方临渊说。 范玉树连连点头。 “因此,还需劳烦范将军,重新训练京郊守将,再对校场重新划分,此后用作模拟实训攻守的场地。”方临渊说道。 范玉树眼前一亮。 京城驻军本就是闲置在此的,他手下的兵马也多空领粮饷,除日常作训之外,也没有什么实际的用处。 若真如方临渊所言,他手下的人马有处可用不说,那些军中的兵将,也能增加许多露脸的机会,还愁怀才不遇,无处擢拔吗? 范玉树连连答应。 而那边,摆放好了贺礼的祝松也凑上前来。 “将军,我素日无事,可来将学旁听吗?”他笑嘻嘻地问。 他摆放贺礼的动静太大,连国子监里其他学科的学生都在不远处探头探脑地看热闹了。远远望去,方临渊还零星看见了几个女学生,和其他学生一样穿着墨蓝色的布衣长袍,头发挽在方巾里。 方临渊不由多看了两眼,继而朝祝松笑道:“自然可以。京中的将领、兵卒们,只要休沐的,都能来听。” 祝松高兴得直拍方临渊的肩膀。 “对了,将军。”二人交谈片刻,祝松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说道。“前些日……子濯给我来信了。” 方临渊点头。 “他说他眼下过得很好,又听见了您在京中天翻地覆的作为,很为您感到高兴。”祝松说。“他当时……是糊涂了些。” 方临渊朝他笑,摇了摇头。 “没事。”他说。“我那时在东厂,也跟他说开了的。眼下知道他过得不错,我也替他高兴。” —— 剪彩过后,将学的学生和先生都入了国子监来。气氛热烈时,众人都要请将学的新祭酒方将军来为他们祝个词,方临渊光听见这种事就头痛,连忙趁着人多眼杂,偷偷地溜了。 却不料刚出国子监,就被抓了个正着。 “将军今日春风得意,竟这般忙碌。”那人站在旁侧笑。“倒教在下好等。” 清润疏朗的声音,方临渊回头,便看见了一身白袍,金兽覆面的赵璴。 他穿着男装,恰为“朱厌公子”的打扮。 眼下他虽登临皇位,可楚氏商号仍旧没有丢开。从北至南绵延了半个大宣的商业版图与漕运枢纽,既是他源源不断的私库资金,亦是他潜藏在皇权之下的、最为可靠的触须耳目。 只见赵璴朝着他淡笑,一把泥金扇子在面前哗啦一声打开,端得是疏朗如竹的风流。 “赵……朱公子?”方临渊走上前,险些喊错名字。“你怎么在这儿?” 便见那位朱公子莞尔一笑:“今日是将军的大日子,在下也特来为将军道贺。” 方临渊被他逗得笑了一声,走上前两步,停在了赵璴面前。 “那,朱公子打算如何道贺?”他挺直腰背,双手朝着身后一负,煞有介事地板起脸来,说道。 “在下已经在泰丰楼定好了宴席。”只见那位“朱公子”微一欠身。“将军可否赏光?” 方临渊背着手,清了清嗓子:“走吧。” 便见面具下的赵璴也笑了起来。 他二人并肩而行,一路穿过上京繁华的街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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