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长安城自晌午过后开始落雪,霍府门口白雪皑皑,同石狮子一同立在雪中的还有个人影,马车自长街尽头转来,霍韬刚刚被扶下马车,就被那人影惊了一哆嗦。 “何人在我门前驻足?” 那人转过身来,肩头发顶都披了一层薄雪,他嘴唇都有些冻得发紫,垂着眉眼拱手道:“卑职霍尘,见过大人。” 霍韬的脚步微微一顿,声音都放轻了一些:“你就是……定北王从北境带回来的那个小捕快?听说,岳大人给你指到中军都督府任职,年初四就要上任了?” “正是,霍大人好记性。” 霍韬嘴唇动了动:“……抬起头给我看看。” 霍尘不动声色地直起腰身,在磅礴的雪雾里,他的五官模糊得看不清,霍韬拢着手炉站在另一端,像是隔着一层薄纱打量着另一个灵魂。 霍尘早知道会如此,站在那里任由他发散自己的情绪。 若说这世上谁最怀念霍长庭,那么想必非霍韬莫属,亲生骨肉英年早逝,他又与霍长庭那般相像,在这样的鹅毛大雪下,五官模糊、身形相似,怎么可能不动容。 霍韬走近了些,霍尘当即敛下眉眼:“霍大人。” “是定北王让你来找我的吗?”霍韬声音听起来有些飘忽,“没办法,此事陛下动了雷霆之怒,定北王想要从中获得什么、插手什么,只怕难如登天。” “卑职绝不是来为难霍大人的。”霍尘当即道,“王爷知晓轻重利害,此番卑职前来,只是希望能够探知一二消息,其他事项绝不插手,比如……究竟是何人欲盗狼王冠与降书,不求别的,只求不让王爷是最后一个知晓的便好。” “我明白了。”霍韬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替他拂去了肩上的落雪,又吩咐人给他拿伞,“不要仗着年纪轻,就冻在雪里,等你年纪再大些,毛病都要找上来的。” 他轻叹一口气:“其实你不必如此,王爷也是我自小看着长大的,周忠的事我略有耳闻,知晓他不是那样性格的孩子,只是很多事情……唉,雪大,回去还是撑把伞吧。” “是,多谢霍大人体恤。”霍尘接了伞撑开,“卑职告辞。” “霍公子……名为霍尘?”霍韬看向他,“哪个尘?”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好,好,好。”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冲霍尘挥了挥手,“去吧。” 直到霍尘都走出很远,霍韬依旧站在那里,老仆看不过眼,上前两步道:“老爷,进屋吧,雪越下越大了。” 霍韬不答,那老仆忍不住道:“少爷已经故去多年,您何必……”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霍韬眼神翳翳,“无故人。” * 三法司在年初二轰轰烈烈地正式调查玄门被盗一案。 苑长记虽然不能插手,但还是软磨硬泡,将十春楼的相关线索呈交给了大理寺卿,请他务必、一定、千万要重视此事,明壶在逃,身上必定背负了不少的秘密。 而崔千雀,那个明艳神秘的姑娘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她只当是真的被火烧死在后厨,又不敢细细探查尸体,哪里注意到什么面皮起边、双手粗粝的细节,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最后还是霍韬提出,无论如何,苑长记所说不无道理,让中军都督府立刻严查长安城大小城门人员往来,务必要将明壶按在长安城内,不得离开。 霍尘也因此事提前进了中军都督府,因着是岳玄林的亲自指派,又因裴青尚在此案中没能抽身而出,因此霍尘进去就被给了佥事一职,领一队人着重巡查城内可疑人士。 霍尘在外面忙得脚不沾地,夜晚踩着月色回定北王府时,顾长思却悠哉悠哉地睡着了。 他坐在桌边,腿上还搭着一卷没合上的书,单手撑头沉沉睡去了,灯火映在他的脸侧,整个人都照得暖洋洋的,看上去颇为自在悠闲。 霍尘轻手轻脚摘了大氅,走过去蹲在他面前,伸出手把他的额发拨了拨。 顾长思眼睫一颤,醒了:“嗯?回来了?” 他的声音带着初醒时的微哑,霍尘便也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回来了,我在外面跑进跑出的,小王爷看起来倒很自在呢。” “哪里自在,要不我们换换,你来坐这活牢笼?”顾长思微哂,用手裹住了霍尘冰冷的手掌,“如何了?” “明壶不见踪影,至于裴青和周祺,有很多人能作证他们二人在玄门被盗时就在去十春楼的路上,行踪合不上,大概能证明清白,但又无法解释他们身上的香气来源。” 顾长思按了按睛明穴:“还是得抓住明壶。那日崔千雀带来的五个姑娘房里都找了,说没有香气残留,也能发现不是会武功的人。” “只怕人已经跑了。” “不会。”顾长思微微勾起唇角,“你以为苑长记和封长念是傻的?当日抓住裴青和周祺后,他们俩就跟京卫指挥使司打了招呼,无论裴青和周祺是什么情况,但盗窃玄门这么大的事,绝不可能只有一个人作案,势必有同伙,为了防止生变,自当时起就在暗中戒严了,中军都督府是正式把戒严接管过来,翻到了明面上。” “你的师弟们啊,真的挺厉害的。”霍尘手暖了,人也活泛起来,“但怎么办,我还是觉得我好累好辛苦。” “事情结束后,会犒劳你的。”顾长思下意识摩擦着他的手背,“你想要什么?” “我要什么,小王爷都给吗?”霍尘忽然把人拉下来,在他耳边轻呵道,“你知道我最想要什么的,小王爷,真的给吗?” 顾长思恼怒地瞪了他一眼。 手却没松开。
第41章 变故 晨光熹微,长安城还酣睡在一片浓厚的晨雾中。 一家再普通不过的农家小院,大门紧闭,与每个沉眠的早晨全无区别,可若凑近闻便能嗅到一丝诡异的血腥气,顺着并不坚实的门扉中透出。 屋内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尸体,女人一手执匕、一手捂紧了怀中孩子的嘴,刀落转手,将那孩子的哭喊与惨叫悉数拧在了断掉的喉骨里,血色喷涌,她松开了尸体,淡漠地去水盆中洗净了手。 她的眼窝深陷,像是混了异族的血,如果这个时候有人拿出外面的通缉令与她对比,那么会惊讶于那完全相同的面孔。 “明壶,你下手太狠了。” “我本是路过的,要不是这家人一定要去报官,也不至于非杀不可。”她抖了抖手上的水珠,“成了?” “主上的意思是,血月初升,大乱之相,明壶姑娘这一枚引信点得恰到好处。”隐藏在阴影中的男人缓缓走出,他一身金吾卫的装扮,看起来是下了夜值直接赶了过来,“只是长安反应迅速,为了防止别生枝节,只好委屈明壶姑娘避避风头,再在长安待几个时日。” “几个时日?说好了的,此事成了,你主子会亲手把狼王冠和降书送到我手上,并送我回去。” 明壶终于转了过来,说话的功夫,她还将方才杀人的凶器洗干净了——那是一把小巧的银弯刀,平日里就拴在腰间,只会让人觉得是一把月牙形的装饰,殊不知能顷刻间要人性命。 “我流落大魏八年了,八年,人人都当我死了,为了那所谓的大业,我有家不能回,可谁知道我其实每日每夜都想回家,我想见我的父王和阿兄!我不要留在你们这个破地方!” “明壶姑娘……啊不,公主殿下,请息怒。”男人略施一礼,“但属下还是要提醒您,您的阿兄回去还能见到,您的父王已经过世了。” “定北王,”明壶冷冷一笑,“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早晚宰了他。” 男人眉头微微一挑,没有答话。 明壶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凑近了道:“不过说起来,我还挺诧异,八年前我刚到长安时,你和那霍长庭关系很好,怎么,他死在我们狼族刀下,你反而愿意为我们效力了?” 男人的表情霎时一沉,连呼吸都粗重了许多。 半晌,他才冷冷开口:“他不是死在你们狼族刀下。” “他是死在大魏人……自己人的手里。”他抬眼,“我一定会为他报仇的,一定。这,就是我愿意帮主上,帮你的原因。” * 因着任务,中军都督府给霍尘配了一把长刀,每日挂在腰间巡查,如同杀神临世,野鬼勿扰。 结果这人跟顾长思说:“我还是觉得如故枪好,只可惜长安城地界太小了,舞起来不够起劲儿,若是将来有机会真的能上战场,想必绝对是令人闻风丧胆的一柄利器。” 顾长思笑骂他:“夸如故还是夸你自己是利器呢?” 霍尘见被识破,不好意思地笑了:“都夸,都夸。” “如故枪那你是夸对了,当年我祖父送了我两样兵器,一样双刀破金,另一样就是长.枪如故,都是用的西域进贡的上好玄铁打造,当然是宝贝,”顾长思剜他一眼,“至于人嘛……没看出来。” 霍尘一盘算他口中的祖父,立刻冲如故枪的方向拜了三拜:“失礼了,先帝爷。我怎么就看不出来了?你昨天晚上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还说我可靠呢。你再说一遍,快点儿——” “到中军都督府要点人的时辰了,再不走,扣你工钱别找我讨。”顾长思一路把他推出了定北王府,义正言辞地下了逐客令,“快、去。” 被轰出门的霍尘面对漆黑紧闭的大门抚了抚额头,无奈地笑了一声。 一旁候着他的手下都看傻了:“霍大人……?” “没事儿,这叫情趣,情趣懂吗?被撵出来也会很快乐的。” 这小孩名叫钟桓,不过十六七岁,天生一张笑面,干着杀人的行当,却让人看着贼喜庆,霍尘总打趣他上战场也是个吉祥物。 霍尘伸手把帽子给他扣了扣:“长大了就懂了,走着,干活去。” 这几日审讯开展得如火如荼,三法司忙了好几个灯火通明,将裴府上下、周府上下连带着十春楼都查了个清清楚楚,连窝耗子洞都没放过,但压力还是扛在中军都督府他们这些翻找明壶行踪的人身上,只要找到人,案子几乎就破得差不多了。 但干活前怎么也要吃饱饭,霍尘轻车熟路地带人往早点铺子前一坐,一群杀意浓重的兵围在一块儿吃早饭,让本想来喝口热粥的平民百姓退避三舍,霍尘扫了一圈,对着老板招了招手。 “官爷。” “我看那旁边有些小棚子,劳驾你帮我们把吃的端过去吧,我们去那边吃,别耽误你做生意。” 他筷子上还夹着一个包子,没等咬,说话间就被人一筷子抄走了,跟在他身边的钟桓歪头晃脑地直乐。 “德行你……”钟桓一低头,霎时露出身后那条悠长巷子,霍尘目光正与一个女人对上,那女人手里拿着带黑纱的帷帽,目光交错的一瞬间就把帽子扣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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