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扯开衣服,胸前仍裹着布条,但伤口已经被薄薄肉膜覆盖,不流血,也不那么痛了。浩意山庄一年的口粮份额,三分之一都给了李舒,曲洱每天即便自己吃青菜稀粥,也要给李舒一餐饱饭。 他们知道我天天盘算要杀人么?李舒心想。 他胸前又开始痛,痛得浑身不舒服。 那痛是消不掉的,它扎在李舒的三魂六魄里,只有把章漠挫骨扬灰,才能消停。 哼哼唧唧翻滚了一会儿,李舒慢慢起身,骑上老马,继续绕着眼前这座混沌土山打转。 星流和炎蛇如果在这土山底下,不知要怎么挖。如果不在,不知会被什么人捡走。星流沉重,炎蛇纤薄,乍看起来只是寻常武器,没有独门内力注入,完全无法发挥作用。然而天下之大,怎么找到这两样东西?李舒心急如焚。 实在不行,只能再想个法子,利用浩意山庄名声,发动四郎镇百姓一同去找。 于是李舒的思绪再度回到原点:无论如何,若要利用浩意山庄,必须先把浩意山庄名声重整,否则毫无作用。 他用石块和木枝绑成个铲子,爬上土山,东戳西翻。湿润的泥土被连日烈阳晒得结实,很快扬了李舒一脸的泥尘。 “你在干什么?” 头顶一个声音传来。 栾秋站在不远处一株樟树上,斜靠树干,脚踏树枝,垂眼盯着李舒。 两人目光对上的瞬间,李舒在心头翻转了千万个借口。 他一言不发,栾秋又接着问:“找东西?” “你不是要接待客人吗?诛邪盟副盟主。”李舒反问。 栾秋:“什么东西这么紧要,连山庄都不回,自己偷偷来找。” 李舒:“丢下客人不管,曲洱和渺渺怎么应付得了那些武林人?” 两人相互瞪着,互不让步。 栾秋轻飘飘落地。李舒已经知道这人武功了得,内力更是上乘,然而看他落地身姿还是忍不住在心底暗叹一句“漂亮”。栾秋走到他面前,问得十分直接:“我早想问你,江湖人在你心里,是图利小人,还是心计恶人?你设想的诛邪盟,很有意思,和寻常江湖人的看法完全不同。” “贪婪好色,见利忘义,狐假虎威,四处钻营……”李舒一口气把自己懂得的四字成语说了大半,“这些都是人。江湖人也是人,你十岁时浩意山庄凋敝,十六岁独自肩负起这么重大的责任,你没有见过江湖人这样的面目?” 栾秋看着土山上摇摆的狗尾巴草。暮色重了,野草在晚风里晃动,一丛没有骨头的火炬。 “你师承何处?”栾秋问。 李舒笑了:“你对我感兴趣?” “我对教你这些东西的人感兴趣。”栾秋答。 李舒:“我没有师父,没有门派。你没听渺渺说过我的故事吗?” 栾秋:“听了。净是胡说八道。” 李舒眼睛一瞪:“是真的!” 他终于把话题从不乐意说的事情上转移开,再次回忆起自己随口胡诌的那些故事。他辛苦接镖,是为了寻找不知流落何地的挚友。当日被恶匪打落山下,不巧丢了挚友给的信物。那是一把挚友亲自描绘的扇子,情意绵绵,世上难再。李舒这几天面上开怀,心里却始终耿耿:他牵挂着挚友,更牵挂那信物。 “若是他从此没了,我至少也有个念想。”李舒说得投入,把自己讲得眼圈发红,“天可怜见,或许这一生,我与他,终究是有缘无份。” 栾秋接过简陋铲子:“在哪儿?我来找。” 李舒把流不出来的眼泪收回去:“前面那一大片我都没挖过。” “嗯。”栾秋面无表情地往前走,眉头渐渐拧起,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看李舒,“你……莫非有龙阳之癖?” “……”李舒眨眼,“你……莫非没有?” ---- 作者有话要说: 李舒:你……莫非没有? 栾秋:……这是什么好东西吗,我一定要有? 作者瞳孔震惊:你要有哇!你要是没有,这个故事怎么办!!! 栾秋皱眉:好烦。
第6章 诛邪盟(3) 乍起的晚风卷过土坡,吹得栾秋两眼灰尘。他和李舒大眼瞪小眼,最后是他先扭头,开始翻地。 他决定如非必要,再也不跟李舒搭话了。 翻地是个力气活,塌方的土山范围很大,一把小小扇子根本不可能翻得出来。栾秋自己也认为这是无用功,但见这人伤还未完全好,苍白着一张脸就来苦苦地挖,他猜测那必定是极其重要的东西。 他也知道,在这里帮李舒找东西,是一种逃避。 上浩意山庄找栾秋的人络绎不绝,栾秋说话说得面皮麻木,本来就不擅长笑,被江湖长辈们轮番的劝说折磨,连好脸色都没有了。眼看杜梨树下还有十来个人,栾秋实在招架不住,悄悄从后窗逃跑是也。 他绕过浩意山庄,穿过四郎峰侧峰,在绿得让人眼花的树林里穿梭。眼见江州城就在前头,他险险停在树上。 一个问题攥住了他的心:这样好么? 他是蛊惑了曲洱的混帐,是要吞掉浩意山庄产业的坏东西,他也是浩意山庄的二师兄,曲天阳的关门弟子。 他能够丢下那些江湖前辈,擅自离开吗?这是不是不敬?是不是太不成体统?若是因此让浩意山庄乃至师父、师弟师妹蒙上恶名,他怎么跟师娘交待?浩意山庄的名声,会因为这件事变得更糟吗?他现在回去还能补救吗? 栾秋迟疑时,却在不远处的土坡上看到了一匹熟悉的黑马,和一个他很不愿意见到的人。 夜幕降临,李舒饿了。他招呼栾秋回家吃饭,栾秋直起身,才发觉自己忙于挖地,那些古怪的、总是困扰着他的问题,一个也没想起来。 他牵着黑马,让李舒坐在马上,慢吞吞往四郎镇走。李舒不知在哪里摘了几个果子,青不溜丢,自己吃了觉得不好,逐个扔给栾秋。 栾秋想起他还未回答自己问题,看着李舒面孔,又想起他如何描述和“挚友”的关系。 “你在想什么?”李舒忽然问,“龙阳之癖吗?” 栾秋:“……” 像是知道他不会回答,李舒径直说下去:“你老是想着我,本来没有的事,也会被你想成。” 照顾曲洱和曲渺渺十几年,自问见过无数好人恶人的嘴脸,但栾秋真的难以预料李舒的下一个行动、下一句话。对他来说,李舒是完全无法理解的奇特之人。 李舒一路唠叨,说完自己和挚友的故事,又说自己和平澜城里某个漂亮姑娘的故事。这些故事以往都是说给曲渺渺听的,有英俊少侠、漂亮女子,有一些求不得,又有一些爱憎怨。 栾秋左耳进右耳出,心里只想一件事:他怎么这么多话。 好不容易回到了四郎镇,眼看暮色四合,镇子里灯笼一个个挑起,照得贴在墙上的追缉令昏黄,纸上的虬髯大汉更是可怖。老马走得气喘,栾秋停步,盯着那追缉令看了许久。 “你认得?”李舒问 “从没见过。”栾秋说,“不过跟我想象的苦炼门门主,差别很大。” 李舒从马上下来,心里头有点儿好奇:“你想象过?你对他有兴趣?” “血海深仇,自然时时关注。” “他一年前才当上的门主,和杀了你师父的,不是同一个人。” “你倒分得清楚。” 李舒嘀咕:“是你们太随便。人又不是他杀的,怪他有什么用。” “这笔债算在苦炼门头上,自然要他来还。”栾秋说完,竟觉得古怪。他居然跟李舒在这静谧的长街上,讨论这样一个根本不值得讨论的问题。 说完这句话,他突然福至心灵,瞬间猜到李舒的反应,果然——“卑鄙!”李舒愤愤地嘀咕。 他嘀咕完,抬头看到栾秋竟然在笑。 “笑什么?笑我么?可恶,你也卑鄙。”李舒追着他唠叨,直到俩人在茶馆子里坐下才消停。 栾秋今天阔气,竟然请客吃面。那青菜肉丝面仅三根猪肉丝,凑起来不足李舒小拇指粗细。但奔波一天,李舒饿得一口气吃下半碗。 茶馆对面是石头墙,一个文士打扮的青年从墙前走过,手里的提灯照亮了墙角的孩童涂鸦。 李舒很慢、很慢地吸溜一根面条。他看到了苦炼门寻人的标志。 “你知道英则怎么当上的苦炼门门主?”栾秋忽然问。 李舒哪里还顾得上理他,嗯嗯连声,紧紧盯着那面石墙。提灯的青年在墙前停下,张望远处,似是在等人。灯光把墙上两个套在一起的圆圈照得清楚:一根箭矢横亘双圆,指向不远处黑暗的小巷子。 栾秋顺着他目光看去:“你挚友?” 李舒信口胡诌:“有五六分相似。” 栾秋:“你不是非他不可?” 李舒:“那也不耽误我看别人。” 等他确认那标志再抬头,瞧见栾秋正用复杂眼光看他。 李舒一时想不出怎么应付,忙捡起方才的话头:“英则杀了五个长老才当上的门主,曲洱跟我说过。” “你可知道他怎么杀?” 李舒咽下面条,孜孜向学:“那肯定不知。” 死在李舒手下的五个长老,是一夜之间丧命的。 上任门主病重,长老们讨论继任者,有人提了李舒的名字。苦炼门共有长老十人,继任者必须要得到十个人同意,才可接任门主,而当时的十个人之中,便有五人认为李舒不可。 他太年轻。他难以控制。他性情乖戾。他心狠手辣。五比五,李舒落选。然而其余所有候选人也全都拿不到全票:提议李舒的那位长老,否决了除李舒之外的所有人。 讨论了两个月,眼看老门主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有长老提议:门主未定,不如长老们共同管理苦炼门,只需要在十个人之中选出两三个可信可靠的,主要听他们的就行。 当天晚上,李舒行动了。他潜入五个长老家中,一一割了他们头颅。 “欲入苦炼门,先过雪音门。觅神六百级,垂首叩世尘。”栾秋说,“苦炼门入口有六百九十九级觅神梯,还有一座血岩打造的雪音门。” 李舒:“厉害,厉害。” “英则杀人之后,把五个长老的脑袋挂在了雪音门上,足足挂了十日,直到鸟雀啃食了头颅上的血肉,最后只剩五颗骨头。”栾秋说这些话时眉头又微微皱起,毫不掩饰自己的憎厌与反感。 李舒笑笑:“听说苦炼门地界风特别大,骨头做成的风铃,不知道好不好听?” 那冲着素未谋面的“英则”散发的不快,转移到了李舒身上。 李舒乖巧补充:“苦炼门那些恶徒,一定是这样想的。” 栾秋垂了眼皮:“不止如此。他还把五个长老的肚腹破开,在里头塞满了石头,沉入江水之中,任由他们被鱼虾啃噬。五个长老的家人也各自流散,断手断脚,瞎眼割鼻,都是英则所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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