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中有不少人跟他打招呼:铁剑双姝的姐妹,万水集的船帮水工,斜阳帮的夫妻……都是被李舒赐过帮派名称,专程来浩意山庄帮忙的。 左一句“浩意闲人”,又一句“活着就好”。他们热情地把李舒看作老朋友,一个个冲过来,举着铲子、拿着扫把,连手上活计还没放下,就忙着察看李舒是否出事。 李舒渐渐感到双脚沉重。这些人……哪怕是这些武功稀松、平庸至极的人,也不应该稀里糊涂,死在鹤长老手里。 后院没有人。 商歌和白欢喜站在鸡舍面前,听见李舒走来,匆匆交换眼色。 “……渺渺呢?”李舒看出不对劲。 白欢喜想制止商歌,但商歌打开他的手,亮出自己掌中的发带。 湖蓝色发带,末端两只青翠蝴蝶。是曲洱给曲渺渺绣的。 李舒手脚发冷:这是渺渺十分钟爱的东西,此时被扯断成了两截。 “英则,走!”白欢喜压低声音,“浩意山庄这样多的江湖帮派,你若暴露,我们今日可能就回不去了。” 李舒没应,抬头环视周围。山中雨水更密,他们戴的笠帽被雨滴打得噼啪乱响。珠串一样的水流从帽檐滚落,阻隔视线。 “若真到了那时,你不要怪我们杀人。”白欢喜继续说。 商歌忽然开口:“我跟你去找渺渺。” 白欢喜一怔:“商歌!” 商歌让李舒看发带边缘:“有血,鹤长老已经弄伤了渺渺。” 两人都当白欢喜不存在,李舒紧紧握拳:“走!把四郎峰翻过来,也要找出渺渺!” 两人翻过院墙,往林中奔去。 才入密林,便被举起玉笛的白欢喜拦住。 “白欢喜,你别忘记鹤长老的癖好。”商歌静静地说,“他会吃人。” 无论男女,无论老少,鹤长老总喜欢贴近自己的猎物,他嗅闻猎物的气味,还要用牙齿舌头尝尝他们的血肉。这是他的习惯,狩猎的习惯,杀人的习惯。而他已经让曲渺渺受了伤。 “渺渺不能出事。”李舒按下白欢喜的玉笛,“她和曲洱曾在最初救过我一命。” 白欢喜:“苦炼门人记仇不记恩。你这样拼命,是为了救曲渺渺,还是怕栾秋恨你?” 李舒无法回答,直接道:“千江长老不会帮忙,我身边只有你和商歌。渺渺太小了,她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不算一个江湖人。她待你很好,待商歌和我也很好。帮帮我,好吗?” 白欢喜咬牙:“可恶、可恶!” 三人不再多话,停顿片刻,往三个方向各自飞奔离开。 白欢喜的问题唤起了李舒心头压抑的东西。 他怕栾秋知道真相,更怕栾秋恨他。 苦炼门人一生要与大瑀江湖为敌,谁能获得大瑀江湖的仇恨,那是莫大的荣耀。可李舒不愿意。他从栾秋手中得到过别的、更浓烈的东西。他不想要“恨”了。 他忍受着腰侧越来越剧烈的疼痛,“明王镜”内力运转全身,雨燕一般在密林中穿梭,寻找鹤长老的踪迹。 山道上一个少年气喘吁吁走来,是去别的门派借米的卓不烦。 他看见了李舒。 李舒只得落地。卓不烦眼尖,瞧见李舒手腕上系的发带:“渺渺呢?” 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反正卓不烦愚钝木讷,不会发现任何端倪。李舒告诉卓不烦,四郎峰有苦炼门恶徒活动,抓走了渺渺。 “不要告诉山庄里的人,尤其是曲洱。”李舒叮嘱。 曲洱不知道,山庄的人不知道,李舒的身份就能多保密一刻。谁都不晓得鹤长老这个疯子会不会暴露自己的来头,李舒不能冒这个险。 即便他心里清楚,越多人寻找,渺渺能活下来的可能就越高。但就像孩子会躲避火苗一样,他本能地想避开恐惧之源。 “这个怪人喜欢把猎物藏在洞中。他会跟猎物呆在一起说话、做事,不会立刻伤害猎物。”李舒说,“你找的时候记得留意地面和山洞。” 卓不烦立刻把米袋放进灌木丛之中,抄起自己的木剑。他双目明亮:“我现、现在就找。” 李舒根本没指望他,拍拍他肩膀正要走,卓不烦忽然拉住他衣角。 “李、李大哥,”他问,“你怎么知、知道苦炼门恶、恶徒藏猎物的方、方式?你认识他?” 李舒不敢回答:“别说了,快找!” 卓不烦熟悉四郎峰地形,他先在浩意山庄周围已知的地洞、山洞找了一圈,边用木剑敲打树丛边喊:“渺渺!回、回家了!渺、渺渺!” 他按照栾秋叮嘱,时刻将“神光诀”内劲运转于经脉之中。 少年正在变化的声音略微嘶哑,在雨水里涟漪般荡开。 “……是个结巴。”鹤长老蹲坐在洞中,仰望头顶的光亮处,忽然高兴得乱蹦乱跳,“结巴!是结巴!” 曲渺渺手脚并未被捆,嘴巴也没有封起来,只有脖子上一道伤口,是被鹤长老抓走的时候划破的。 她在喂鸡时看见了这个白头发的怪人,还未警示山庄,便被抓到了这个地洞中。这是野兽藏匿食物的洞口,狭窄潮湿,洞中积着不少水,顺着岩石的缝隙流向人无法钻入的深处。 “你喊他,快!”鹤长老笑着对渺渺说,“喊他过来,我要抓他。” 曲渺渺闭嘴不言。 她年纪小,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却一点儿不含糊地蕴满了愤怒。鹤长老在她目光里渐渐消失笑容:“你不怕我。” 他窜到渺渺身边,嗅她的颈脖和手臂:“不怕我,为什么不怕我?为什么、为什么……” 他不停地问,渺渺压低声音:“你是苦炼门恶徒。” 鹤长老:“我是。对,我是苦炼门,我是恶徒。” 曲渺渺:“浩意山庄的人,从来不怕你们!” 鹤长老忽然举起手,鹰爪一样亮出来。他想抓挠曲渺渺的脸。曲渺渺丝毫不惧,仍是一双又怒又恨的眼睛。 两人僵持一瞬,曲渺渺眼前一花,鹤长老已经飞掠出洞口。她心口大骇,失声喊道:“不烦!!!快跑!!!” 鹤长老一出一进,不过呼吸瞬间,卓不烦已经被他摔进洞口。 卓不烦被摔得昏头转向,吃了几口地上的污水,抬头时看见缩在角落的曲渺渺,又惊又喜。想到身边的怪物,他右手的木剑始终没松开,忙反手刺向鹤长老胸口。 鹤长老双掌合十一拍,木剑应声碎裂。 卓不烦万分吃惊,知道遇上了高手,他顾不得丢脸,朝洞口大喊:“李舒!李大哥——” 鹤长老钳住他下巴,咔哒一声卸下。卓不烦疼得发抖,再也无法喊出声音。鹤长老把他按在积水的地面上,仔细打量他的嘴巴。 “你我舌头一样,为什么你是结巴?”他似是思忖,“既然不会说话,那要舌头也无用。” 抄起水里的木片,他揪住卓不烦舌头,咧嘴一笑:“我帮你。” 木片在他手中,如刀片一样锋利。 卓不烦拼命挣扎,无奈鹤长老和他一样瘦弱,力气却大得惊人,他根本无法推开。 口中已经满是血腥气味,锐利疼痛令他颤抖。 斜刺里一个人撞来,张口咬在鹤长老耳朵上。鹤长老瞬间痛得大叫,一掌推开曲渺渺。他捂着差点被咬掉的耳朵,暴跳如雷:“不可以咬哥哥!不可以欺负哥哥!” 那一掌蕴含内力,曲渺渺已经瘫在地上,一动不动。 鹤长老怔怔站在洞中,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转向地上的卓不烦。卓不烦满嘴是血,正艰难地爬向曲渺渺。鹤长老忽然举起手掌,重重朝他背上砸下。 商歌和李舒在四郎峰正峰下会合,均无收获。 两人认为鹤长老不会离开得太远,或许是漏了正峰的什么地方,便再度回头搜寻。 掠过商歌常歇息的小溪,她忽然看见溪水里趴着一个人。 李舒立刻落地把那人抱起,是昏迷不醒的卓不烦,口中汩汩流血。 “不烦?!”李舒一探他脉门,经脉中“神光诀”与“明王镜”两种内力冲撞,他气息越来越弱。 顾不得其他,李舒立刻为他输入内力,直到他呼吸渐渐平缓才停手。 “……为什么‘明王镜’和‘神光诀’可以相互融合?”商歌忽然问。 李舒又探卓不烦经脉,已然平稳许多。 他回忆进入大瑀之后发生的一切,心中隐约有一个猜测:“我猜,这两种内功是同源的。” 他最初承受“神光诀”内力,是被栾秋一掌打落沈水。之后被商歌和白欢喜输入“明王镜”内力所救。 第二次受“神光诀”所伤,是曲青君下的手。而很快栾秋输入“神光诀”,让李舒脉象转为平稳。 之后第三次,是仙门城内被金满空重击。然而那时候的李舒已经在前两次受伤中学会了调和两种内力的方法,安全度过危机。 “两种内功虽然同源,但也有不同。我受伤时还不懂得怎么调和,是你和白欢喜,还有栾秋,让我被动地学会了二者融合。”李舒低头看卓不烦,少年苍白脸庞渐渐恢复血色,“果然,卓不烦练的是‘神光诀’,受‘明王镜’所伤。之后无论是注入‘明王镜’还是‘神光诀’,都可以令两种内力在他体内融合,成为他自己的东西。” “……他嘴巴怎么了?”商歌忽然问。 两人扒开卓不烦的嘴巴,顿时都僵住了。 李舒心头如被火烧,又痛又辣。 卓不烦的半截舌头没了。 “绍布……绍布!!!” 他恨绍布,更恨自己。 如果不是救了他,浩意山庄根本不必遭受这一切,卓不烦仍是四郎镇上快乐的卖货少年,曲渺渺也不会落入鹤长老手中。 他在这瞬间狠狠握住拳头,几乎把手心划破。 再没有任何犹豫,他抱起卓不烦,拔腿往浩意山庄飞奔。 “英则,你想干什么?”商歌有种不妙的预感。 “告诉浩意山庄里的所有江湖人,苦炼门恶徒来了,且抓走了渺渺。”李舒面上冷如岩石。 “你疯了!”商歌拦在他面前,“大瑀江湖人若是出动,我们怕是回不去了!” 李舒脚步根本不停,直接绕开商歌。 “我和白欢喜,还有鹤长老、千江长老,都可能被大瑀江湖人围剿!这次苦炼门来的人不多,你忍心让我们都……” “那你们走啊!”李舒大吼,“留我在这里就可以了,我回浩意山庄,我说明一切!” 商歌根本拉不住暴怒的李舒,几下翻越落在他面前,决定也学白欢喜,亮出杀手锏:“若是知道你的身份,栾秋将恨你一辈子。” 这话果然让李舒有了片刻迟疑。 他停了脚步,鬓发在细雨中飘飞,如湿漉漉的鸟儿。 “可以,恨吧。”李舒一字字道,“但我绝不能让渺渺死。”
112 首页 上一页 38 39 40 41 42 4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