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李舒只想吻他。 翌日醒来,小雨随风换了方向,打在窗棂,沙沙地响。 天仍是黑的,不灭风灯就悬在窗外头,隔着窗纸漏进朦胧光线。 李舒只短短睡了一觉。浴桶里的水洒得地面尽湿,桌上茶杯倾倒,床铺更是凌乱,全是混战痕迹。栾秋自身后抱着他,李舒背脊紧贴他的胸口,能感受他沉稳缓慢的心跳。 距离午时还有多久?李舒不知道。 他回头看栾秋,栾秋皱了皱眉,将他揽得愈发的紧,脸颊无意识地在李舒头发上轻轻磨蹭。 这亲密的、动物般的触碰让李舒想起昨夜。栾秋的影子彻底将他覆盖,他被庇佑、被怜爱,被折磨又被抚慰。 栾秋就像他李舒命中注定的一种酒,带来的甜蜜掺杂疼痛杂质,容易让人醉倒,也容易让人清醒。李舒被热的水熏得头晕,又被热的栾秋从水中扶起,或者抱起。他竭尽全力想捋清楚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事情,从头发到皮肤,从这里到那里,但总有雾气般的东西阻隔了他的记忆。 唯有猛烈的、可怕的感受,像他曾坠落过的沈水,比酒更轻易地淹没他。 李舒完全不适应这种失控的感觉。即便此时回想,也仍令他悚然。 但他正被人抱着,从冷而潮湿的梦里醒来时,有人保护着他。 这感受罕见得过分了,以至于一切其他的想法都潮水似的退下去,李舒只能反复咂摸它。 他很喜欢。非常非常喜欢。 生怯,生怖,生不忍。白欢喜说过的话敲痛了他的全身。 “栾秋……”他翻过身,蹭蹭栾秋的鼻尖,“我是李舒,记住了,我是李舒。” 栾秋迷糊中“嗯”了一声:“……李舒。” “我想过抛弃这个名字,但我现在要你一直记住,”他认真起来,“你认识的,只有李舒。” 栾秋睁开了眼。虽不明白李舒为什么突然这么认真,但他仍十分好脾气地点头:“好。” 天亮时,金满空被杀、慧光长舍出问题的事儿传遍了整座仙门。 岳莲楼一早就到客栈来找栾秋。他本想直接去敲栾秋的窗门房门,但栾秋性格板正,又对明夜堂有许多偏见,他足足思索一刻钟,决定用最规矩的方式找人。 小二上门通报了两次,栾秋才慢吞吞起床穿衣,李舒则一直把自己埋在被褥里。 “我回来再给你上一次药。”栾秋看了看他腰上伤口,有些为难,“我昨夜是不是碰到了?” “是。”李舒答。 他太喜欢看栾秋因为他而惭愧和苦恼,离别之前,他要饱足地欣赏这样的表情。 “疼死了。”李舒又说。 栾秋揉他头发,像哄小孩子一样:“对不起。” 李舒又亲了亲他的下巴,揽紧他的腰。 为了不让岳莲楼久等,栾秋挣脱了李舒怀抱。李舒目送他离开,忽然喊:“栾秋!” 栾秋回头,示意他继续躺着。 “我今天还会出去玩。”李舒在床上坐起,笑道,“回来若不见我,不必去找。” 栾秋离开后不久,窗门便被人轻轻敲响。李舒已经穿好衣服,正在房中拖拖拉拉地扎头发,抬头便看见商歌滑了进来。 “鹤长老去江州城了。”商歌开门见山,“他说你居然为了浩意山庄揍他,他想亲眼去看看那浩意山庄什么样,里面有什么人。” 李舒面色青白:“什么时候的事情!” “昨夜。今日我和白欢喜去找千江长老,他才将事情告知。” 李舒头皮发麻,冷汗涔涔。他再也顾不得其他,对商歌伸手:“把你的‘离尘网’给我,我去追他。” 商歌左右手皆有“离尘网”,她摘下一个给李舒,迟疑:“你真的要回去吗?” 李舒已经踩上窗台,忽然一顿。 他心头确实挣扎:知晓自己身份的曲青君就在四郎镇,说不定经过这几日,已经堂而皇之入了浩意山庄大门,说不定早已将李舒真实身份告诉山庄所有人。 李舒不愿意回去面对这可怕的预感。但若是任由鹤长老乱来……浩意山庄里那几个人都不是鹤长老的对手。 “走罢!”李舒终于还是跃出了窗台。 客栈楼下食肆,岳莲楼点了满桌粥菜,美滋滋地吃着。 栾秋听他说了些金满空和云门馆的事情,无非是金满空死的时机太凑巧,慧光长舍究竟跟云门馆有无关系,竟是再也找不到线索。 “只好直接去问一问曲青君了。”岳莲楼嚼着油饼,“你和我一起去吧,有你开口,这事儿真切一些。” 栾秋却听得心不在焉。 “对了,你那日问我英则长相,我还没跟你细说。”岳莲楼摸摸下巴,“跟我差不多,勉强算个美男子,要不然也不能入阮不奇的眼。当然还是大大逊色于我,对了,我给你画一画……”说着筷子蘸了茶水,在桌上画起来。 “不必了。”不料栾秋反倒伸手抹去那画像,“正事要紧。” “抓苦炼门门主不算正事?”岳莲楼笑道,“你可是曲天阳弟子,你不找英则了?” 金满空死于苦炼门手中,显然仙门城有苦炼门人存在,且看那功力,或许就是毒物英则。若要找苦炼门的人,应当留在仙门城。 慧光长舍拐骗小孩用于练功,金满空更是已经有所尝试,这阴邪毒辣的方法绝非一般人可以想象。若是要追问曲青君,则应当去江州城四郎镇。 “要清外敌,必先涤内。”栾秋说,“明夜堂打算怎么做?” “说得好。仙门七宗九教外加明夜堂和诸多江湖人,料那英则也翻不起什么风浪,他们哪怕把仙门城翻过来,也要找到他。”岳莲楼豁然起身,“事不宜迟,你我先去四郎镇。” 栾秋回到客房时,李舒已经不在了。 一直等到傍晚,仍旧不见李舒回来。岳莲楼这回直接进屋催促:“你再不走,我可自己走了。” 栾秋便去找了掌门人,叮嘱他在客栈住下,若是李舒回来先把人留着,自己料理完四郎镇的事情便立刻回来接他。 掌门人与同乡重逢,正是高兴的时候,明夜堂帮众又崇敬他,介绍了不少打猎、找人的生意。他已决定在这里住一阵子,自然拍胸脯答应。 “你的同伴?”岳莲楼骑着马儿在街上等他,“是于笙么?我好久不见她,真是想念。” “不是。”栾秋却不愿多说,“走吧!” 两人各骑一马,在雨中离开仙门,直奔江州。
第35章 四郎峰(1) 为了顺利带走李舒,千江长老和白欢喜已经准备好了马。李舒上马之后立刻转头往江州城去,气得千江长老眉毛胡子都竖了起来。 但此子难得固执,无人能说服,白欢喜和商歌只得跟着去,千江长老骂骂咧咧,也骑马紧随其后。 抵达四郎镇时,淹没大半个镇子的水尚未完全褪去,积水仍能没过马蹄。镇上有七霞码头和云门馆的弟子活动,正在废墟中搜寻尸体和财物。 “我就留在这儿。”千江长老不肯和他们一同行动,“找到绍布,立刻回来!” “长老,请不要对浩意山庄下手。”李舒认真道,“找回绍布,我一定会跟你走。” 他不知道曲青君是否已经把自己身份披露,不敢在七霞码头和云门馆面前亮相,放弃了马儿,绕道直接跃上山道。 一路心急如焚,又频频剧烈活动,腰侧的伤口隐隐作痛。 自从来到大瑀他便不断受伤,李舒心头暗恼,却不知道具体应该恼恨什么人。 浩意山庄里外都很热闹。 这座十六年前因曲天阳意外身死而冷寂、落寞的山庄,此时满是稠密人声。 江湖人和平头百姓,还有间杂其中的医者、官兵,热热闹闹。喝粥的、闲聊的,帮忙打扫和维护秩序的,李舒站在墙上左右一看,发现了曲洱。 他此时心头仍有犹豫。万一一落地曲洱就擒住自己,那该怎么办? 正想着,卓不烦拎着一个空米袋经过,又惊又喜:“李、李大哥!” 李舒心头一松,立刻跳落:“大家都在么?” “在、在的!”卓不烦把水桶一放,拉着他左看右看,“你、你活着!二师、师兄呢?” “好着呢。”李舒草草聊了几句,心中稍定,便去找曲洱。 李舒和栾秋失踪以来,江湖上许多人都以为他俩已经坠落沈水殒命。 欧阳大歌等人上门拜访,一面惋惜,一面暗示曲洱,可以寻求他们帮助,重新把浩意山庄名声振作起来。 七霞码头的人倒是仗义,韦问星和霍夫人叮嘱曲洱,栾秋不在,当家做主的便是于笙和他。他年纪轻,遇事犹豫不决,关键时刻记得听于笙意见。 有七霞码头帮忙,上门滋扰的江湖人渐渐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来帮忙的。 “一切都挺好,现在浩意山庄在四郎镇百姓心里,是比官府更可靠的地儿。”曲洱笑道,“再也不是以往只懂得赊账典当的落魄门派了。” 得知栾秋和李舒落水后去了仙门城,如今跟明夜堂的人在一块儿,曲洱十分高兴:“二师兄一直困囿山庄,难得出门,他应当四处多走走。” 李舒打量曲洱,小声道:“你倒洒脱。” 栾苍水也在山庄里忙碌,这人活得讲究,左手打伞,右手拎着水桶,在人群里平稳轻松地走来走去,不时皱眉威胁小孩。 “……栾秋呢?!”见了李舒,他大惊之余先问栾秋,得知栾秋无事,松了口气又冷笑道,“幸好、幸好,否则我不知如何跟爹爹交待。——不要往我身上泼水!!!” 他痛骂顽皮孩子,手中雨伞怎样都不肯放开。 “……那把好像是于笙的伞?”李舒认出来了。 “师姐前几日借给他的,视若珍宝,又要时时刻刻炫耀。”曲洱叹气。 李舒忙问他于笙和渺渺在何处。 于笙和谢长春刚刚下山,打算去江州城找官府要粮。 山庄一下挤进数百人口,口粮根本不够吃。不少百姓趁着前几日雨势稍歇,回家从废墟里挖出谷子大米带回山庄,勉强能撑过几日。 和浩意山庄这样收留百姓的江湖帮派不少,全都面临粥米告罄的窘境。江州城官府只送过一次粮,之后再无音讯。于笙和谢长春便决定带几个人上门要粮。两人自然是一路吵着走的,别别扭扭,又针锋相对。 得知于笙和谢长春一起行动,李舒心中更定。鹤长老只是脑子不对劲,但不是傻子,他一眼就能看出于笙、谢长春武功厉害,不会贸然出手。 “渺渺呢?”李舒问,“我们在仙门遇到了一牛派掌门人,他终于找到了同乡。这事儿我得跟渺渺讲。” 曲渺渺在后院照顾老马和老母鸡。李舒穿过挤挤挨挨的人群,往后院走去。 他知道自己冷血:山庄这样多的人,他只关心自己认识的几个。其余漠漠众生是死是活,和他没一丝一毫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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