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呼唤他的名字。 “英则……” 不是大瑀人。不是栾秋,是另一个声音。 “好孩子,痛不痛?” 李舒睁开眼睛,因为哭得太久,一时间发不出声音。 还未足十岁的他坐在石床上,冷得打颤。穿着灰褐色长袍的男人垂头看他,目光十分温柔,连抚摸他头发的手势也极尽柔和。李舒喜欢听他的声音,低缓的、冷静的。 但有时候,那个声音意味着更恐怖的事情即将发生。 “想要成为大英雄,是要吃一些苦头的。”男人说,“所有人都是从小孩儿开始练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痛。” 可是我最痛,只有我最痛。李舒想辩解,却不敢开口。他怕惹怒了他。 “义父……”他伸手去求一个拥抱。 男人把他抱起,用长袍裹住他,像抚慰自己的孩子一样,轻拍他的后背。 他熟悉如何対待一个渴望父亲的孩子,很快,李舒在他怀中睡了过去。 但很快又醒来。他手脚被束缚,还是在石床上,许多个身着灰褐色长袍的人在周围,低头观察他。他怕得发抖,有人轻抚他面颊安慰。 “太小了,不行。”说话的是一个女人,声音沙哑,充满怜悯,“怕是只练一次就死了。” “商祈月,你是第一次参与长老们的会议,你不了解情况。放心吧,这孩子死不了。”另一个女人说话,“他陪我们练了很多次‘明王镜’。” 越来越多的声音嗡嗡响起,男人女人,都混杂在一起。争执、劝解,盘算、大笑。李舒怕得流眼泪。 “义父!义父!!救我!”他哭着大喊。 “他在赤燕炼药人的药谷里熬了三年。”李舒熟悉的声音在头上响起,说话的人一边说,一边抚摸他冰凉的额头,“不仅不容易死,还是化功转功的好工具。我千辛万苦找回来的,可别浪费了。” 李舒牙关格格咬响。他一时冷,一时热,不停呕吐,不停流泪。“明王镜”的功力在他体内流转,好几个人的融合在一起,又被各自吸收走。他哪里是人?只不过一个储存物件儿的匣子,内里空空。别人放入什么、拿走什么,全都不由他控制。 他的“明王镜”那时候只练到最基础最容易的第二重。然而要承受的,是长老们五重、六重,甚至七八重的功力。无数次濒死,又无数次被“义父”救活。男人面目慈悲,像李舒又爱又怕的、一个真正的父亲。 “要不是我,你早就死了。”义父看着他的眼睛,很慢、很温柔地说,“但我绝対不求你回报。父母之爱,是不需要儿女时刻记挂在心上的,也不需要儿女惦记着回报的。世上唯有这样的爱,全然无条件。英则,明白么?” 李舒点头。他身上皮肤皲裂,布满伤痕。 “你只要陪我们练功就好了。”义父问他,“很简单,対不対?” 李舒只能点头。 无法忍受这样去伤害一个孩子,有的长老不再参与这样诡异的练功会。但李舒并没有好过一点。他奄奄一息,长老们议论纷纷:“似是快不行了,再去找一个吧。” “有这样奇特的根骨,很不容易。”义父为李舒灌下药汤,“以前也曾看中过一个……但最后能带到这里的只有他。” 他枯瘦得像一个骷髅,头发枯白,不似人形,又因为无法吞咽任何东西,只能依赖挚友求来的粥水续命。 “英则,英则……”同为孩子,朋友紧紧抱着他,让他汲取自己身上同样微弱的体温,“你这一生定会极痛。虽然痛,但死不了。你绝対不会死,你定能活着。” 那时候挚友还没有失去双目。他有一双比李舒更明亮、更光彩的眼睛。 他捧着李舒的脸:“活一日就有一日的希望,来日有机会,你一定要逃出这里,千万、千万别回头。” 痛楚再次苏醒,点燃李舒沉寂的意识。 他在地上翻滚、弹动,浑身如同火烧,双目赤红,却只是睁着,什么都看不清楚。眼前晃动着无数浓郁的色彩,他也似是目盲,慌张中抓住了什么凉滑的东西。 有人吻了吻他额头。他呜咽着颤抖,不停涌出眼泪,却并不知道自己正在哭泣。 抹去眼泪的手也是温柔的。可李舒潜意识里仍怕得颤抖:义父赐予的温柔,总是残酷的预兆。 神智渐渐归位,他发现自己手中抓着的,是栾秋湿透了的头发。 ---- 作者有话要说: 看完这一章的栾秋,眼眶红红。 看完这一章的李舒:……俺屁股有种隐隐的危机感,是错觉吗?
第28章 出走(1) 从沈水中捞起李舒的是栾秋。 栾秋赶到江边时,正好看见李舒把卓不烦从悬崖下抛上来。他接下卓不烦回头再去找李舒,然而江水湍湍,李舒已经不见踪影。 毫无犹豫,栾秋跳了下来。 李舒侧腹那道伤口,因为在水里泡了一阵,隐隐发白,疼得他不住颤抖。 栾秋很轻地把他放在干燥的地面上。 掠过江面,避雨之处只有山上的这个洞口。人力难以与自然之力相抗,为了从太过湍急的江水里救出李舒,栾秋费尽了力气,他顾不上身上的擦伤与撞伤,抱着李舒进入山洞。 雨声、江水滔滔滚动之声在洞中震荡回响,栾秋说的什么话,李舒都全然听不见。 被放到地面他才醒来,仍抓着栾秋湿透的头发不放。黑色发丝沾了雨水和江水,比寻常多出几分重量,李舒不知道如何放手。他涣散的目光落在栾秋脸上,很久才认出眼前人是谁。 栾秋低头看他:“哪里疼?” 李舒只能靠他的嘴唇来识别他的话。 默默运起“明王镜”,李舒诧异地发现,曲青君“神光诀”只给他丹田带来隐约的撕裂般的痛楚,而且这痛楚正随着“明王镜”的流转,仿佛汇入李舒丹田一般,逐渐消失了踪影。 “你受了内伤。”栾秋说,“我给你渡了真气,现在可好些了?” 他非常温柔,温柔得让李舒竟悚然地害怕。 见李舒不回答,栾秋又摸摸他的额头。“有点儿热。”他像询问,像自言自语,“伤口很薄,但有点儿深。是什么武器?我一时竟看不出来。” 李舒的手始终不松开,仿佛栾秋的头发是救命稻草。栾秋解开他衣服看他侧腹伤口,像对待孩子一样抚摸他的脑袋,俯身时像是低语:“痛不痛?” 李舒胸口有剧烈骚动,他想说话,但现在还不能够准确表达。栾秋对他的态度让他想起义父,他依恋这种温柔,甚至希望栾秋抱一抱自己,但他又恐惧享受了这温柔之后自己的命运。 因听不清他说话,栾秋干脆低头吻了吻他额头。“我在这里,你不用怕。” 可能是错觉。栾秋似乎听见耳边有李舒的呜咽。但这人会因为受伤而哭么?他惊讶地抬头,发现李舒再度闭目昏了过去。 这一梦特别长。 李舒身体时冷时热,从酷热的金羌沙漠到冰凉的沈水,只需要一个呼吸的时间。有时候他迷迷糊糊恢复了一点儿神智,仿佛看到栾秋钻入江水朝沉落的他游过来。他朝栾秋伸手,拼了命地伸长手,求生意志让他死死勾住栾秋手指,甚至要把栾秋也拉入冰冷的深渊。 栾秋像抓起一尾鱼一样把他捞在怀中,把口中的气通过吻,交给挣扎的李舒。 睁眼时已经是黑夜,山洞里烧着一小堆火。他才醒,身边的栾秋已经发现。 “有人做噩梦,边哭边拉着我。”栾秋说,“头发都要被你扯掉了。” 李舒连忙看自己的手,手中空空。他哼地一笑:“我怎么可能哭。” 况且那也不是什么噩梦。李舒心想,有坏有好。他不自觉地盯上栾秋嘴唇,不确定他是否真的在水里吻过自己。 丹田之中的裂痛已经消失了。李舒从不知道“明王镜”还能跟别的内劲混合,而且是苦炼门死对头浩意山庄的“神光诀”。他隐隐地察觉这里头有很大的秘密,但一时间找不到人讨论和解释。 栾秋摸他额头,温度已经降了下去。 收手时看见李舒怔怔盯着自己,栾秋低头笑道:“被我感动了?” 李舒只觉得今日的栾秋和往日不太一样,活泼得像是喝醉了。他怀疑这是白欢喜让商歌易容的,伸手在栾秋的脸上摸索。 “怎么了?”栾秋茫然。 李舒连忙胡扯:“你真好,我更喜欢你了。” 栾秋有亮星般的眼睛。他笑了,几分无奈,几分喟叹:“我真想知道你什么时候说真话,什么时候说假话。” 李舒一怔:“是真的!” 为了证明自己对栾秋一片真心,绝无半分虚伪,他就着躺在地上的姿势朝栾秋滚去。才转了一圈就不敢动弹了。 腰上的伤口,崩出了血。 山洞就在江州城对面,中间隔着一条湍湍的沈水。 沈水水位高涨,四郎镇被淹没大半,普通的河流变成了无法跨越的大江。即便是栾秋,若是带着一个人,尽全力提起真气也无法不落地地跨过这条江。 栾秋去寻找食物,李舒偶尔会爬到洞口观察周围。趴在洞口,他感觉自己像一条冬眠蛰伏的蛇。已经是暴雨的第三天,石头山比泥山牢固一些,但李舒也总是觉得,隐隐约约能听见石头们在雨水的作用下相互摩擦的声音。 外头水雾茫茫,天地一色。栾秋拎着兔子钻进洞里,一眼看见白花花的李舒蛇一样趴着。 “别乱动。”他看了看李舒的伤口,果然又渗出血来。 栾秋把他扶起,小心让他靠山壁坐下。李舒吃着栾秋摘回来的果子,满脸嫌弃:“不甜,不好吃。” 栾秋脾气极好:“这个好吃。”他拎起兔子晃晃。 李舒看他用神光诀生火,忽然问:“你这内功第几重?” 栾秋:“……你怎么知道神光诀分这些?” 李舒:“江湖上内功心法不都这样分吗?三重六重九重,数字越大越厉害。我来日定要创立一个浩意神功,共九九八十一层,练到顶峰,便有通天彻地之能。” 他面色苍白,神情不变地胡说。 栾秋:“我第八重。” 他昨日捡的柴禾很潮湿,点燃起来就是浓浓的烟,熏得两人灰头土脸。今日先把柴禾烘干,看起来没那么糟糕了。 大拇指和中指仿佛打响指一般在柴禾上一捻,柴禾便冒烟了。 “……你们这内功还能打火,真是不错。”李舒说,“我也想学。就把这叫做‘火焰熊熊’,浩意神功第三十七层。” 他尽力装出好学表情,以免引起栾秋怀疑。 栾秋仍是好脾气:“好,我教你。” 这绝不是李舒的错觉。在这山洞里头,栾秋不那么严格和不近人情了。 “你不回浩意山庄吗?”李舒吃着烤熟了但没有滋味的兔肉,忍着腥味咽下肚子,“这雨这么麻烦,四郎镇又有那么多人住进浩意山庄,你不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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