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阻拦他们的不是栾秋,而是曲洱。 对曲洱来说,世上最亲的人已经死的死散的散。曲青君是他的姑姑,在浩意山庄最难熬的时刻掏空了庄子里的人和物,风风光光建立云门馆,这是他完全无法接受也不能够理解的事情。这一夜从见到谢长春出现在山庄开始,他便一直沉默不语。 栾秋和谢长春并无联系,是明夜堂与栾家暗中牵线搭桥,促成了这次合作。所有人的目的都很明确:趁着苦炼门英则还在大瑀,一定把人找出来。 诛邪大会是引诱英则最好的饵。而几大门派若不能通力合作,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便会白白浪费。 “曲洱,往事不提,如今我们有共同的目标,你也希望能够为师父……” 谢长春一句话没说完,堂中响起杯子碎裂的声音。 “他不是你师父!”曲洱怒吼,“爹爹一生中最后悔之事,一定是收了你这个徒弟!他多么看重你,倾囊相授,还让你认了曲青君为母亲。如果没有爹爹,你现在只不过是江湖上一个无名之辈!” 曲洱不知想到什么,说着竟哭了出来:“你根本不知道这么多年我们是怎么过来的,也不知道二师兄和师姐为了山庄付出了什么!你好风光,云门馆大弟子,接班人,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谢长春,但在我们眼里,你永远都只是一个叛徒!” 一阵混乱响声。栾秋厉声呵斥,曲洱推门跑了出来,曲渺渺和卓不烦追在他后面,正堂里一片寂静。 李舒卧在屋顶,心头百味。 今日的曲洱是另一个面目的山庄主人。他居然会愤怒大吼,会当着栾秋的面跟他人起冲突,李舒不由得想起他在日光里给曲渺渺的发带绣蝴蝶的认真模样。 浩意山庄的种种痛苦,全因十六年前刺穿曲天阳的那一枪。 李舒不能再想,继续凝神细听。 “……继续吧。”栾秋说,“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正好他们也不应该听。” “武器?”金满空问。 “不愧是云门馆,你们怎么知道?” “英则在城外被章漠重创,贴身的两种武器是江湖上少见的绝妙玩意儿。许多帮派早已把那周围翻得透彻,可什么都没找到。”金满空问,“明夜堂找着了?” “是一把精金打造的扇子,扇柄刻有金羌文字,‘星流’。”栾秋说,“此扇就在明夜堂江州分堂。” 屋顶忽然传来轻微响声。谢长春如一只鸟儿从窗口滑了出去。他落在屋顶,只看见一根被风吹断的梨枝在瓦片上翻滚。最后几朵梨花散开,花瓣如春风中的羽毛,月色中雪一般明亮。 李舒落在自己的小院里,一颗心仍怦怦地跳。 “商歌,我要去明夜堂。”他对商歌说,“杀乐契,拿回星流,这些事情必须由我自己来做。” 商歌和白欢喜都看着他,以为他在说胡话。 “我需要你的帮忙。”李舒已经在心底打定了主意,“让我变作一个可以光明正大走入明夜堂,谁都不会起疑的人。” 商歌和白欢喜对视一眼,异口同声:“栾秋?” ---- 作者有话要说: 又发现一个JJ的奇妙屏蔽词:人皮.面具。 --- 李舒:我要变成一个可以走进明夜堂的好人。 商歌、白欢喜:栾秋? 栾秋忽然汗毛直竖。 栾苍水:有人骂你!有人恨你! 栾秋:……就是你吧。
第18章 伪装(1) 栾秋总会在每天清晨起床练剑。 他先洗漱,换一身衣裳,到后院看看老母鸡,捡两颗鸡蛋,放进厨房的小篮子。篮子上贴着纸条,他亲笔写的:李舒勿动。 他总在山庄里转来转去,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山庄里角角落落都是他的足印。日头再高一点,鸟雀鸣叫再稠一点,他会回到厨房做早饭,把鸡蛋打进油锅,煎两个不许李舒偷吃的漂亮荷包蛋。 最近因有李舒坑来的钱、卓不烦卖掉江湖人礼物拿来的银子,山庄伙食改善许多,栾秋不那么小气了。像他这样的大侠,按道理说是不会近庖厨的,油污会令持剑的手打滑。但栾秋身处灶台烟火,也仍旧像个运筹帷幄的大侠。 这一切李舒都很清楚,浩意山庄里没人像他这样,对栾秋充满兴趣。 这一日李舒又看栾秋练剑,正大光明地偷看。栾秋练完几套剑法,额上沁出细汗,回头盯着李舒。李舒似模似样地拿剑乱舞,模仿的正是浩海剑法。 “你以前当镖师,镖师也应该有师父。”栾秋说,“你好好练一套剑法让我看看。” “镖局里所有人都是我师父。”李舒应,“如今我学了浩海剑,你也是我师父。” “认真点。”栾秋说着走近,要握李舒的手,“让我看看你的内力和经脉。” 李舒一惊,忙把剑搭在栾秋肩上笑道:“早该有这一天了。” “什么?” “你总是想亲近我,可也总找不到机会。”李舒朝他伸出手,“你摸吧,没事的,我懂。” 他甚至主动把手腕往栾秋掌中送,栾秋触电般缩手,扭头走了。走几步回头呵斥:“不许练浩海剑!” 李舒这人喜欢世上一切有意思的东西,但什么东西如今都比不上栾秋有趣。他亦步亦趋:“你不是让我留在浩意山庄?这不就是要收我为徒的意思?啊,我懂了,你我可不能是师徒,若成了师徒,还怎么当……不好不好,惹人非议。栾秋,栾秋!你一厢情愿地留我,怎么不问问我愿不愿意留?” 栾秋坐在杜梨树下擦洗自己的剑。树影浸了他一身,他像从苍老故事里浮出来的人物,明明近在咫尺,却离李舒很远。神情总是寡淡,唯有看向李舒的一双眼睛藏了热的气息。 “你不会留的。”栾秋说,“不是还有个有缘无分的挚友等着你?” 李舒这才想起自己那段前缘,忙笑着:“你总是把我的事情记得很清楚。” 栾秋:“……” 面对李舒就像面对未知,不知道话题能被他拐到什么匪夷所思的方向上去。栾秋叹一声:“虽然不知道你那些故事里有几分真假,但你聊到那挚友,总是很认真。” 李舒还未想到如何应答,栾秋忽然笑了笑:“每次听你说起和挚友的来往,我便想,李舒这厮又在胡说八道。但你性格轻浮,难得认真。我又会想,如此一来,我又多了解你一点。” 李舒忽然口讷。树影漫过栾秋,也淹没了他。冷沁沁的影子又浓又稠,带着栾秋的温度似的,世间万物都在梨树之外,只有他和栾秋被困囿此处。 从不曾有人这样和他说过话。说这样的话。 “听你说话总是很有趣。我分不出真假,但是真是假,在这里也无所谓。”栾秋把剑收回剑鞘,低头说话时耳廓又是微微的红,“你不想入江湖,只想做逍遥人,而我……我们浩意山庄偏偏已经身在江湖。你我各有所求,注定不能同路。” 他在说什么?他想的是什么?李舒还未回过神,栾秋像是一口气倾吐所有心事一样,把话说尽了。 “我如今心中只有一件事,唯一的那件事。”一只小虫停在李舒肩头,栾秋伸指弹去,“不完成它,我无法思考任何与自己相关的事情。” 不适感又密密地爬上李舒皮肤:浑身不舒服,发痒,却怎么都挠不到实处,人只想蹦跳起来,想在风里跑一趟,想跳进河里浸没嘴巴鼻子,让发烫的心冷却。李舒太熟悉这种感觉,他见到别人伤心时,总是这样的不舒坦。 栾秋看他的眼睛是笑着的,但树影落成了阴翳,一点儿伤心的、遗憾的阴翳。 山庄众人纷纷起床时,庄门被叩响了。 骑牛少年牵着他的耕牛站在门外,见到开门的曲洱便笑:“大侠,我来帮你们犁地。” 他是专程到山庄道谢的,昨日李舒帮了他,栾秋保住了耕牛的性命,他身无分文,只有一头很能干的老牛。 众人询问后才知,此前沈水溃堤,淹没下游无数村镇,十余万人死伤,少年的家乡也不幸遭灾。父母兄弟、田地屋舍都没了,他和村人猎光了山上的野兽,实在不愿意吃人,便相伴着牵牛出门闯荡。 “听说当江湖人四海为家,至少能有一顿吃的。”少年说,“我小时候跟过路的老头老太学过防身本领,挣口饭吃不成问题。” 李舒并不知道大瑀的情况,边喝粥边竖起耳朵听。 大瑀连年水灾,沈水溃堤却是人祸。两个皇帝接连死了,他们也说不清楚如今在位的是谁,只知道这个人在西北和北边打了两次仗,虽说把被占领的土地夺了回来,但也因为大兴军备而导致国库空虚。赋税虽未增加,但上至梁京大官,下至黎民百姓,都在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又听说过去饱食民脂民膏的梁太师死了,如今在朝廷里呼风唤雨的,是个叫夏侯信的大官儿。但又据说,这大官在朝中天天跟御史台、五部尚书们吵架,谁也不让着谁。江州城的嘌唱摊子总能从明夜堂手里买到最新的本子,说的都是那遥远的京城、边境之事。 李舒不认得这些人,但听听故事也很有趣。 见少年诚恳,曲渺渺领着他去后山看那些贫瘠耕地。李舒没故事可听,一颗心烦闷不已,转向卓不烦:“你完了,人家是一牛派掌门人,你拿什么跟别人争。” 卓不烦听得半懂,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递给曲洱:“三师兄,请、请你收、收下。” 曲洱打开,一包黄澄澄的粉。 “……金粉?”李舒凑过来细瞧。 卓不烦捡了不少金珠,他把表层的金子刮下来,只剩黑魆魆的铁丸藏在怀里。 “你要、要开心,别、别生气。”卓不烦大声说,“我、我跟李大哥一、一样,也可以挣、挣钱了。谁欺、欺负浩意山、山庄,我绝不忍、忍气吞声。。” 曲洱眼睛通红,揉着卓不烦脑袋连连点头。李舒笑道:“行啊,渺渺教得不错,会说四字成语……”未说完,鼻子忽然发痒,不禁打了个喷嚏。 油纸里的金粉如被狂风吹散,飘飘洒洒。曲洱和卓不烦满头满脸都是金色,目瞪口呆,像两尊涂了金漆的塑像。 “对不住!对不住!”李舒笑个不停,生怕被曲洱和卓不烦抓住,一溜烟地往山庄外跑去了。 “……谁捡回来这么个麻烦?”谢长春与栾秋在梨树下说话,远远望着李舒笑。 他今日悄悄从后门溜进浩意山庄,不料于笙早有预料,早早的出门躲他。谢长春也不恼,只是笑笑,叹一句“真是默契”。 看到谢长春,栾秋便想起过去许多艰辛,实在没有好脸色,也没有什么话可聊。谢长春既然问起李舒,栾秋便随口说了他的来历。 谢长春听完一愣:“如此奇特之人,不觉得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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