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深感対不住自己的兄弟朋友,不停道歉。 然而他们都不乐意看见李舒这样。做错事的是栾秋,杀人的也是栾秋,现在想来,一开始那灭门惨案说不定也是栾秋下的手。他的目的十分简单:引诱出苦炼门的人,并以此为契机,制造率队杀往苦炼门的机会。 “此人年纪轻轻,却心狠手辣至此,狡诈多变,实在是枭雄之相。”星一夕说,“他一时半刻也找不到这儿,不必担心,若是他来了,还有我们在。” 身为李舒挚友,两人曾一同出生入死,李舒自然要信任星一夕。 回到了苦炼门,回到他安全的地方,他不必再为栾秋这样的人感到恐惧了。 然而事情出乎李舒意料:接二连三地,传来了诛邪盟成员被害的消息。 人生地不熟,远在金羌这样的贫瘠之地,大瑀江湖人本就心神不定,连续几起命案让众人愈加惶恐。 死者身上并没有苦炼门门主留下的标记。取而代之的,却是诛邪盟盟主所在的浩意山庄的剑法痕迹。 为了服众,栾秋没少在这些人面前亮出看家本领,“浩海剑”和“浩然枪”,诛邪盟里的人全都十分熟悉。于是対浩意山庄之人的怀疑,甚嚣尘上。 “他那小师弟,卓不烦和曲洱,昨儿被毒打一顿,扔进流沙地去了。”星一夕告诉李舒,他一直在旁守着,倒是没让流沙吞了那两个少年,“带回来了,关在牢里。你有兴致就想想怎么折磨。” 搞事的人,正是星一夕。 他聪颖机敏,自从知道栾秋设下陷阱害李舒,便与白欢喜等人合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两个门派内功心法相似,他又巧妙地从李舒口中套出李舒偷看过的浩海剑与浩然枪。虽然学不来全部,但只要精通其中一两招的形式,就可以在取大瑀江湖人性命时作出完美伪装。 “那些蠢货是不会细想的,他们总是人云亦云。”星一夕沉声道,“不必担心,我定会为你解决栾秋和那些可恶的大瑀人。” 李舒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从大瑀回来之后,但凡有人対他许诺,他总会从背脊窜起一股森然冷意,恶寒引起的鸡皮疙瘩会立刻爬满皮肤。 他并非不信任星一夕、白欢喜和商歌这些同生共死的朋友。 只有李舒知道,他心里头有一块地方已经因栾秋而朽坏了。他永远不能够再毫无芥蒂地相信他人。他人的真诚与承诺,会在回忆时成为刀子,成为箭矢和困囿他的狭小铁笼。 他去牢里看卓不烦和曲洱,想起这两个少年人虽然蠢笨无聊,但从未苛待和辱骂过他。 他们対苦炼门和门主英则的恶意,也大都是因为从小听过太多被杜撰的故事。 于是见到李舒时,这两人都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无法表达的困窘。 李舒承诺不杀他们。他每天都到牢里探望,问他们在大瑀江湖人心中,苦炼门究竟是个什么地方,还有栾秋到底为什么要如此处心积虑陷害自己。 从两个少年口中,李舒听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栾秋。 栾秋并非真正的栾家人。平澜城栾家有钱有势,栾秋却只是栾大侠与烟花女子私生的孩子。甚至连栾大侠也不能确定这孩子是否真的属于自己,他曾当着许多人的面,捏住栾秋的脸打量,像看一个伪装得太过真实的赝品。 栾家没有收留栾秋。栾秋的母亲又因为花柳病死去,他从此成为平澜城里一个瘦小孱弱的乞丐。彼时不过五六岁的栾秋,迅速在乞儿堆里学会了谋生智慧。他有恩必忘,有仇必报,不过三四年时间,已经成为平澜城里人人头疼的小混蛋。 他到处宣扬自己身份,令栾家人也颇下不来台,最后只得请来江湖上的老好人:浩意山庄庄主,把栾秋塞给了他。 老庄主是曲洱父亲,发现栾秋有一身练武的好骨骼,十分惊喜,视如己出。 然而栾秋恶习难改,即便在浩意山庄也频频惹事生非。老庄主不得不把他丢给云门馆馆主、老庄主的亲妹妹曲青君管教。 谁也不晓得曲青君是怎么修理的栾秋。 总之数年后栾秋回到浩意山庄时,已经是一个端方可靠的少年侠客。 “曲青君”这个名字,勾起了李舒一些久远的回忆。 他立刻找来几位好友,然而只有星一夕対这姓名还留着印象:“是老门主常常挂在嘴边的那个,红颜知己?” 横死在大瑀的老门主,一生不婚,每年中秋都要対月长叹。星一夕和李舒景仰老门主,以为他有烦心事,曾偷偷跟随在后。被老门主发现后,他们听到了一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故事。 “是明夜堂和云门馆擒的你,曲青君是云门馆馆主,你没见到她?”星一夕问。 “没有。”李舒答,“如今的云门馆馆主,是一个叫谢长春的年轻人。” 老门主死在大瑀,会不会与曲青君有关?李舒心头忽然生出疑窦,当年的仇怨,似乎还有许多未来得及理清楚的脉络。 月色如水,李舒站在沙坡之上,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星一夕已经多次劝阻过他,但他下定决心便不可能更改:栾秋或许是唯一一个知道当年老门主之死真相的人,李舒必须见他一面。 从苦炼门到诛邪盟众人落脚的紫衣堡,李舒心中尽是忐忑。 以前与栾秋有情时,栾秋离开他半日,他就想得没完没了。如今吃了亏受了苦,哪怕仅仅是栾秋的模样浮上心头,他都从内至外,悚然不已。 而现在要与他相见。李舒虽带着白欢喜与商歌,也有全身而退的自信,心口却仍不住狂跳,头脑中有一个疯狂的声音:回去!速速回去!不要让他再伤害你! 登上紫衣堡附近的沙坡,李舒却没有看见星一夕叮嘱过的巡逻之人。 相反,紫衣堡中传来喊杀之声,他凝神望去时,忽见堡门敞开,从里头跌跌撞撞,冲出三个人影。 是栾秋与山庄那两位女弟子! 栾秋似是受了伤,手里虽然拿着剑,但虚弱无力。在他身后,是紫衣堡里冲出来的潮水般的江湖人,喊打喊杀,追赶不停。 曲渺渺搀着他往前狂奔,但一个年幼矮小,一个受了伤,四周又都是松软沙面,根本跑不快。于笙断后,且战且退,终于不敌众人,被人潮淹没。 李舒在刹那间听见曲渺渺痛苦的大喊:“师姐!!!” 立刻有人将曲渺渺拉开,众人将栾秋围在当中,拳□□加,边打边骂。 李舒走得近了,才听见他们在吼什么:指责栾秋不该随便带人到金羌来,指责诛邪盟的成立是明夜堂、云门馆和浩意山庄的阴谋,更有越来越大声的:“你跟那什么英则本来就是一伙的吧!骗我们来金羌,是不是想一网打尽!” 栾秋嘶哑地狂笑:“放你娘的狗屁!若是一伙,我能対他……我能那样……” 话音未落,一个飘然身影如仙人般落在人群之中。 李舒立于栾秋跟前,一把“星流”脱手飞出,精光灿烂,片刻间击退周围密密丛丛的人群。 他不再多说一句话,回头揽住栾秋。栾秋见到他,目光惊愕中带有许多复杂情愫。李舒压根儿没打算与他叙旧,只想把戏演完:白欢喜与商歌紧接着落地,一个救出于笙,一个揽起曲渺渺,李舒则将栾秋抱在胸前,仇恨目光将周围的江湖人一一看了个遍。 虽无言语,但已说明一切。李舒拎着栾秋飞身离开时,听见身后江湖人怒吼:“果然是一伙的!好你个浩意山庄!好你个栾秋!” 星一夕不明白李舒救回栾秋为的什么。他更不理解,栾秋看起来半死不活,李舒却喜上眉梢。 “你是要救他,还是恨着他?”星一夕问。 “废话。”李舒立刻答,“有什么比梦想当世间大英雄,最终却被所有江湖人唾弃更适合他的么?” 栾秋睁眼时,听到的便是李舒的这句话。 他满身是伤,李舒并未让商歌为他好好医治,只用了最简单廉价的药草。“练武之人身子骨硬朗,自己能撑过去”,李舒是这样说的。栾秋醒来只觉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但听见李舒这句话,他仍忍不住冷冷一笑:“你以为……这就能击倒我?” 李舒回头,按着他侧腹一处箭伤。血立刻从刚愈合的伤口里涌出来,栾秋张口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李舒的食中二指刺入伤口,在肉里抽出寸许长的箭头。 栾秋已然痛得死去活来,全凭一口气兀自死撑,下唇都咬破了,也不想在李舒面前示弱。 李舒忽觉兴致全无,折磨栾秋原来是这样索然无味的事儿。 他扔了箭头,找人来为栾秋包扎。 栾秋在他身后追问:“山庄的……其他人呢?” 话未说完,已被星一夕一巴掌打晕。 等李舒走出这个房间,一直在外头徘徊的于笙和曲渺渺立刻迎上来:“栾秋怎样了?” 于笙当时被人群淹没,不知受了多少踢打,曲渺渺武功低微,持剑的双臂有许多擦伤。但两人全都目光炯炯,挂念栾秋。 “……这么个垃圾,有什么可牵挂的。”李舒恨恨道。 他并未听见回答,于笙和曲渺渺不顾星一夕阻拦,冲进了房间。 平日里照顾栾秋的只有曲渺渺和于笙。卓不烦与曲洱被关在牢里,至少好吃好喝,过得还算舒适。 星一夕一想到苦炼门里有这么几个烦人玩意儿,就免不了要跟李舒抱怨。 “你心里是不是还有他?”星一夕问得直接,“反正你目的已经达到,他在大瑀江湖人心目中已经成了最卑鄙的叛徒,如今留着不过是浪费粮食,干脆杀了算了。” “不行!”李舒立刻答。 “……你果真还惦念他。”星一夕咬牙。 “我要从他口中问出曲青君的……” 话未说完,星一夕便强行拉着他,来到了栾秋面前。 “你认识曲青君,你知道她与我们老门主之死有什么关系么?”星一夕直截了当地问。 “一夕……”李舒试图阻止,然而星一夕目光狠厉,他不敢再说下去。 其实心中也明白,栾秋対自己着实全无情意。 留着他做什么?李舒说不清楚。但如此简单地让栾秋去死,他又觉得不够,远远不够。 人一旦心碎,伤痕便绝不可缝补。他要让栾秋也经历这样的心碎时刻,却始终想不出可行之计。 踟蹰中,栾秋开口了。 “老门主死了?”他躺在床上,面白如纸,连嘴唇也没有血色,这番伤痛狠狠地削弱了他,那张英俊的面庞皮包骨头,只有双目仍喊着无数复杂的言语,“谁说的?” 室内瞬间一片寂静。 “老门主一去不回,不是死了,那是……”星一夕忽然回头看李舒。 两人虽无交谈,却在瞬间疯狂地交换了彼此的猜测:那个总是惦记着曲青君的老门主,临行前还特地留下劝诫苦炼门人不要寻仇的书信,难道早就打算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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