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有点想吐了。同时,也更意识到自己昨日的决定没错。 如果不留下来、找个理由约束这帮太平门人,谁能想见他们会在回去的路上做下多少恶事?沈浮,不要怕,他们怕你,你要的确身怀武功。 我暗暗捏紧拳头,面上还是尽量显得冷酷,说:“掌门之霸业皆系于神弓。可如今神弓丢失不说,我们连线索都不曾找回。这样情形里,不赶忙回去报信,而是再耽搁在路途中……” 很好,王霸虎的脸又白了,哪些悄悄在后面看他的太平门人神色也不太好看。 我能察觉到,这些人不光是在担忧自己回去之后受到责罚,还是在后悔与龙虎兄弟一同出来,上我这条破船。可惜后悔也来不及了,不论那位沈通掌门是以什么手段束缚他们,有一件事定切实存在。他们即便知道自己回去以后便有责罚,依然不敢离开。 这样也好。我心道。在场众人加上我,全砍了都找不出一个无辜者。如果沈通真要责罚他们,岂不是现成的狗咬狗?可惜人都有软弱性,就算知道自己该死,我也依然计划着走。 暗暗叹了口气,我又一次吩咐:“行了,上路吧。” 拿“必须快点赶回太平山”当借口,接下来一路我都催着他们竭力前行,争取让所有人在马背上累趴下,再没心思去找什么“血食”。 同时,也在思索自己要在什么时候摆脱他们,如何折返去找谢玉衡。 他是和师门中人走了,走时还对我颇失望。但他也说过,等到说服师兄师妹们,就会回紫云城找我。 必须早点回去,否则谢玉衡重归故地,却找不到我留下的信物,岂不是要以为我彻底成了魔教少主?……光是想到这样的可能,我便毫无歇息的心思,在王霸虎等人犹犹豫豫望来的目光中冷声道:“还能动?那便继续赶路!” 话音落下,他们当中有人明显一个激灵。我心中微动,意识到,这或许是一个立威的时候。眼前是一群恶人,用他们当中的某一个来杀鸡儆猴,好像不是坏事。 但是—— 真正这么做之前,又有一种奇怪的直觉阻止了我。 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谢玉衡对我说了很多假话没错,可其中的实话也很多。其中一条,是我从前便会骑马。只要稍稍练习,一定能再度策马奔驰。 我信这是真的,因为只要稍稍摩挲一下,便能感觉到我掌心那层厚厚的茧子。“少主”沈浮是与无数同龄人一同厮杀过、从中脱颖而出了才被沈通教主看重,这样的人断不可能娇生惯养,骑一整日马手心也不会被缰绳磨得发痛。上面浸着汗水,以刘松等人的回忆来看还沾了许多人血。但是,至少在我的意识当中,它没有杀过任何一个人。 “他们该死。” 这是真的。 “若这样简单地杀了他们,那我……” 有许多道理在我脑海中冲撞,说以命偿命理所应当,说罪大恶极的魔教教徒人人得而诛之,说“我”从前杀了那么多好人,如今杀了恶人倒算稍稍抵消罪孽。但在这同时,我又觉得自己无法下手。 那毕竟是个人,而不是一只鸡。唉,我就说过,自己其实还是软弱。 “至少现在他们不会杀人。”我安慰自己,“只是需要再缓缓。对,再缓缓。” 这一缓,就到了太平山近在咫尺的时候。 我原先尚没意识到这点。只是周围人的情绪变化越来越大,引起了我的疑心。稍稍试探两句,答案即刻出现。我猛然发觉,原来前方那座看起来平平无奇、与周围其他地方别无二致的山便是传说中的魔教根据地。 看看尚且明亮的天色,“时间太晚,咱们在外头休整一夜,明日再回山上”的借口是肯定用不成了。我绞尽脑汁,想报出一个能与他们分开的理由。实在不行……嗯,就说我昨日没吃好,眼下闹了肚子? 这话很粗劣,但危机当前,其他事统统变得不再重要。眼看太平山越来越近,我们脚下的路都有了上坡趋势,我嘴巴一张,就要开口。 这时候,王霸虎不知道又从哪儿凑了出来,还是讨好地和我讲话,说:“少主一路辛劳。回去以后,定要就精细挑选血奴侍候。” 我一顿,语气微妙地应:“血奴?” 不等因这两个字而来的各样想想铺开,王霸虎已经迫不及待地做出解释。原来沈通掌门早有预见,若只靠在山下掳掠而得到“血食”实在效率低下、容易出错。相比之下,从人贩子那儿买到青年男女、幼龄孩童就划算多了。 人贩子们也并不在意自家货物到了外头是负责挖矿还是负责被人吃,有钱赚就好。 沈通掌门还很懂得可持续发展,那些青年男女并不是被白养着,而是时不时便要在太平门人们的逼迫下行夫妻之事。长此以往,山寨当中自然有孩童出生。到时候,这些婴孩便是掌门用来赏赐优秀下属的珍贵宝物。 我又一次开始想吐了。在大脑开始回想自己有没有收到过这样的“赏赐”之前,我断然道:“这样的血奴,在山上大约有多少个?” 王霸虎嘿嘿一笑,道:“这哪有个准数?人总是没得极快,好在从外头买来的补充也多。不过,一般情况下,二三十个是有的。” 二三十个。 里面可能有孕妇,有孩子。 我拉着缰绳的手在发抖,好在王霸虎一点儿都没察觉到,还在用心地畅想。说沈通掌门标准极高,我俩前头看到的村妇落在他眼中,他连单独看看都不会愿意。说这下子,少主一定不会再委屈自己。再有,他们兄弟也可以在少主用过血奴之后分一点余羹。 我沉默着,一直到真正开始上山了,都没有把那句“不好意思,肚子痛,你们先走”说出来。 就看看。 我心道。 只是看一看,知道有多少受害者,山上又有多少恶人把手。把这些都摸清楚,然后化成势力分布图放在附近城镇官员的桌案上。 一家不成找两家,两家不成找三家,总有人愿意出兵吧? 不过,在那之前还有一关要过。 作为掌门最喜爱的养子,前面沈通在闭关也就罢了,如今我们一行回到山上,听说养父果然已经出关,我自然需要前去见见。 原先还琢磨着问问王霸虎,至少了解一下沈通究竟是何许人也。但单看提到此人名姓时龙虎兄弟的畏惧,我便知道此路不通。 那么…… 我挠挠脸,预备把失忆的说法再拿出来用。土气是土气了点儿,管用就行。 做了无数心理建设,我终于进到太平门议事堂当中。稍微回忆一下王霸虎等人朝我行礼的姿势,我朝堂上那个须发皆白、看起来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男人跪了下去,口中道:“父亲,孩儿在此请罪。” 话音刚落,左臂便是一痛。 这痛意如烈火一样在我身上炸开,我被其中力道逼得别过身去。 余光扫过一条自身边闪过的阴影。是根鞭子。 沈通连话都没与我说,便抽了我一鞭。
第25章 沈通 他有能力杀了我。 他真的会杀了我! ——与疼痛一起炸开的,正是这般鲜明的意识。在经历了谢玉衡的爱护、太平门人的恐惧敬重后,我头次遇到了对自己抱有第三种态度的人。轻蔑而冷酷,仿佛我并不是王霸虎等人口中那个“掌门大人历来最看重的少主”,而是随意一个会被他信手杀去的奴仆! 这…… 说实话,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魔教魔教,哪里来的仁义礼智?再说了,我又不是沈通的亲儿子。就算死了,也有无数“弟兄”在后头欢呼雀跃。 但我还是回来了。想要救人是真的,抱有侥幸心理也是真的。如今后一个念头消失,前一个呢,已经是我来不及想的东西了。 沈通的第二鞭、第三鞭已经紧跟着抽了出来,气势磅礴地落在我身上。我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一时惨叫不绝。可叫着叫着,竟喊出几分安心来。 痛是真的,作为逐渐对自己身体状况有把握的习武之人,知道沈通眼下不是在杀我也是真的。 不说他鞭子抽得毫无章法,明显只是纯粹发泄,只从王霸虎、孙二喜等人从前的话音态度琢磨,也能知道沈通的武功远高于我。再有,我私下猜测,正如我有手段控制下属,沈通一定也有手段控制我。 只是为了杀人,不必搞这么麻烦。而今场面越是声势浩大,越说明我能活着。 ……可道理是一回事,疼痛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开始向沈通求饶,话音之间还是不断说自己有错。至于具体错是什么,自然由沈通自己去脑补。 也偷偷用上谢玉衡教我的纾解疼痛法门。想当初,他见我一身伤口,换个药都难以忍受,这才以点穴、调息等诸多方式让我稍稍舒服。如今他不在,能用这些小招数的便只有我。 心头再度暗淡,我口中的动静依然没落。在“失忆”两个字被喊出来以后,沈通的鞭子停了,手上捏着杀器,人竟还能保持那副出尘气质,简直…… 太装了! 我心头骂了八百句“老畜生”,口中快速给自己补充。说我受奸人所害,有好长一段时日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是何身份。好在王霸虎等人忠心,到底寻到了我。我自己也争气,虽然没有回复记忆,却在与王霸虎他们相处短短几炷香时间后就再度用出《通天诀》,打得奸贼们抱头鼠窜、狼狈不堪。 唉,希望后头能有机会亲口给谢玉衡道歉,说我不该这么讲他。 默默想了一句,我又说:“这一路回来,孩儿从王霸虎等人那儿听了不少太平门之事。虽仍记不起从前,却也因此心潮澎湃。只欲早日归来,助父亲成就大业!” 王霸虎等人跪在我身畔。以余光看,一群寻常人躲闪不急的恶人,此刻竟因我的话露出许多与有荣焉。 我暗自冷笑,脸上表情却郑重坚决。沈通在前面看着,脸上头次露出意外。 “浮儿,”他叫我,“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赶紧把自己的表情调整成“惭愧”,垂下脑袋、绷起肩膀,应他:“是。” “你不是酒楼小少爷,而是魔教少主。”这个念头自决定上山起,便一直围绕着我。加上刘松等人描绘出的人设,我的那些胡思乱想中,倒有大半都在于自己回到太平山后,应该是怎样态度。 虽然一场失忆让我心性大变,恨不得活剐了从前的自己,但到了太平门,还是应该以恶人们乖戾狠毒的风格行事。 起码装成这样。 再度告诫自己在场众人都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我以最快的速度在所有议事堂中人面上扫了一眼。跟我回来的那些除外,余下便是沈通左右下手分坐的两个中年人,一壮一瘦,前者身形魁梧,神色阴郁,后者风吹就倒,满脸笑容。这应该就是王霸虎说过的两个护法,哦,也是谢玉衡故事当中与他交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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