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两个守夜人在聊天。声音很轻,正常情况下以我的距离绝对听不到。可还是那句话,“内力”实在太好用。加上夜晚极静,他们的声音便像直接在我耳畔响起。一个说:“……怎么,难道我说错了?少主是找回来了,可他什么都不记得!” 咦,竟然是在讲我。 我更感兴趣了,同时也留意起自己的状态。眼睛重新闭上,假装调息尚未结束,不给他们怀疑的空间。耳朵却竖起来,分辨守夜人们的每一个字音。 另一个人正好开口,说:“少主就算不记得,身上功夫也没丢。脾气也比原先好了许多,这不是挺好?” 前者:“好?早知如此,我当日便留在门中。” 后者:“留?好,你现在就去投靠长老,也看他收不收!” 长老?要素察觉! 到现在为止,我对太平门的了解仍有一大半来自谢玉衡的解说。再其他的,就是前面听王霸虎他们听到的沈通掌门,对方也是我的养父。 “长老”两个字则是头一次听到,以那两人的话音判断,此人的身份怕是不低。他们又提到“留在门中”,换句话说,“长老”就是在坠日弓被谢玉衡偷走之后选择第一时间去通报掌门的人咯? 他好像和我不太对付,这才有下属们二选一的状况。想想也不奇怪,一方是掌门最看重的养子,另一方是门派当中地位不俗的存在,我俩多半存在利益冲突,手下人们则早已开始站队。 脑海里出现了一部能演十个时辰的《太平门内斗纪事》戏本子,我暂且将其压下,继续去分辨那两人的话音。可惜接下来,他们再未说出什么重点内容,翻来覆去就是一方觉得我不靠谱,无法继续带领他们殴打长老,另一方则认为我很有潜力,说不准哪天就能恢复原状。 再骂两句谢玉衡,说都怪他。要不是他,我怎么能变成现在的样子。 我默默想:“唉,也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打喷嚏。要是打了,会不会冤枉我,说是我害他的。” 停顿片刻,思绪又转成:“兴许不是觉得我害他,只是认为我想他。” 我是真的很想他。 …… …… 原本以为“血食”的事已经解决了,结果到了第二天晚上,王霸虎又捧了个坛子给我。 我完全无语,再看他赤胆忠心的样子,深吸一口气,道:“也没必要天天喝吧?” 王霸虎义正词严,说还就应该天天喝,我从前就是这样。正是有如此滋补,才能年纪轻轻便掌握通天诀,能一次带动十数人血气翻涌。 原来真是补充营养的思路。我揉揉眉心,说:“那你也不要总直接给我这玩意儿啊,不能处理一下吗?”呃,以他们平日的伙食质量,要求这么多是不是太为难人了? 我略有犹豫,却又觉得自己的想法不算过分。“这样,”踟蹰片刻后,我选择折中,“明日准备‘血食’的时候,你叫我一起,我教你怎么料理。” 再怎么愚笨不擅烹饪的人,学过一次也该知道血豆腐怎么做了。我认真盘算。 王霸虎听了这话,却不知是想到了哪里去,脸上露出振奋神色,“是,少主!” 我眼皮跳跳,回过头,正好见到孙二喜一脸幽怨地看我,于是眼皮跳得更严重了。 后来想想,这应该已经在预告后面的事情会超出我的掌控。可惜我对此一点儿概念都没有,到第二天下午,王霸虎规规矩矩和我请示,问要不要现在便出发时,我点点头,欣然接受。 他便以一种胜利者的神色往前,昂首挺胸地自每一个太平门人面前经过。就连他哥哥王霸龙,这会儿也隐隐露出艳羡目光。 “属下已经探查过了。”离开众人落脚处,王霸虎低声和我汇报,“再不远处,便是一个村子。” 我一愣,问:“有村子?那咱们为什么不住进去?”而是又跑到荒郊野岭打地铺? 王霸虎也是一愣,“这……是不是太招摇了?” 我俩面面相觑,王霸虎熟练地开始冷汗白脸紫唇三步走。趁着他还没打哆嗦,我连忙道:“眼下睡得地方也行,哈哈,刚才我就是随口说说。” 王霸虎嘴巴跟着扯了扯,像是想要干笑,又实在笑不出来,表情怪异极了。 我看得更不舒服,赶忙把视线从他身上挪开。王霸虎倒是又费心思地开口,明显不太适应,但还是和我说,等到太平门功业大成,莫说一个村子,便是一个城、一个郡,都任由我随意住。 我在心头悄悄总结。懂了,太平门现在还没什么牌面。 “那就先承你吉言了。”拿这句话敷衍了下王霸虎,我又开始琢磨,接下来的“血食”采集工作要如何进行。王霸虎平时用的坛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装一只鸭子肯定不够,两只又太麻烦。照这么说,难道他取了羊血?也不错,仿佛有一道美食,便是用红薯粉加羊血加羊汤制成。 思绪深处飘来这种吃食的鲜香气,我忍不住咽了口唾沫。声音让王霸虎听到,他明显更加紧绷,也更加以自己的工作为荣。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没一会儿,便和我指:“少主,取那只嫩羊来做今日血食怎么样?” 羊?嘿,看来我还真猜对了。 洋洋得意地顺着他的手往一边看,我已经盘算起待会儿顺道找个老乡买红薯粉。结果看来看去,都没从王霸虎说的方向看到能下锅的牲畜,只有一对母子在往村子里走。 母亲三十来岁,孩子十岁上下。大约是村中富户的孩子,脸颊圆乎乎,手上还带着银镯子。 谢玉衡……唉,怎么我这症状又加重了?压根和他没关系的场景,都能记起这个名字。 我晃晃脑袋,简单地纳闷:“你刚刚才说什么,我究竟往哪里看?” 这就是个字面意思的问题,可王霸虎又像被我打了一顿似的,三件套完了后身体也开始发抖,和我请罪,说他一定好好看看。 结果是什么呢?接下来一盏茶时间里,他又努力地和我指了好几只 “羊”。分别是一个正当壮年、扛着农具走在田间的青年,一个年纪颇轻、容貌挺不错的姑娘,还有一个不知道从哪家跑出来、找不到爹娘的小孩儿。 指一个,我沉默片刻,摇头。再指一个,我再沉默片刻,摇头。 这么重复几次,王霸虎看起来要崩溃了,我心里也快崩溃了。 你再说说?昨晚我“喝”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今晚你打算给我喝的东西又是什么? 胃部重新翻腾起来,好在随着我俩的折腾,天色逐渐暗下。王霸虎应该看不见我脸色多难看,更不知道,我已经在琢磨趁其他人不在这儿跑路。
第23章 入梦 仔细想想,眼下确是个不错的逃离时机。我已经知道,自己的话对于王霸虎等太平门人而言具有绝对权威性。只要随意找个借口将人支走,我就能大摇大摆地离开此地。 虽然他们照旧会追来,但那毕竟是之后的事了。再有,现在不跑,难道要等我真的深入虎穴、抵达太平门之后吗? 说干就干。 我身体僵硬,嗓子发干,却还是尽量用上凶恶语气,对王霸虎说:“行了,知道你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我已经有了主意,你莫要跟来,与我添乱!” 王霸虎都快哭了。多奇怪,他前一刻还在谋划夺取他人性命,如今却担忧成为我手下亡魂。 在听过他以残忍口吻评判“嫩羊”“幼羊”后,我是一丝同情都生不起。甚至冒出点模糊念头:反正这儿只有我们俩,要不然直接将他解决了,也算为民除害? 我颇为意动,但仔细想想,还是压下这个主意。 王霸虎怕我,那是“我”从前立威的结果。再有,太平门行事如此邪性,多半本身也有控制教众的手段。真要出手打斗,我没了记忆,未必是他的对手。 还是莫要节外生枝了。我未再看王霸虎,扭身边直接离去。步子潇洒,心情却是十足紧绷。脑子乱哄哄的,里头尽是“他有没有追上来有没有有没有有没有”“要是被看出破绽了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他们找人好像挺厉害的这次再被抓住得怎么解释”。 呸呸呸。我警告自己,不要想这些不吉利的事儿,走就完了! 一面前行,我也没忘打起精神,留意后方的声音。 王霸虎果真没有跟来。 意识到这点,我心下稍松。虽然仍然抱有忧虑,却总比从前轻松。 这么一路迁走,脚步越来越轻、越来越快,好像大好自由光景朝我招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身边没有谢玉衡…… 怎么又想到他了。 我拿自己没办法,摇摇脑袋,预备以其他事分去心神。这倒不难,左右看看,不知不觉时我已走入村中。天色愈深,夜幕逐渐笼罩大地。有些人家点了灯,有些人家却是黑黢黢的,多半里头的人已要安寝。 这时候,我听到了一阵笑声。 是小孩儿的笑,清脆快活,边笑边叫“阿娘”。便有妇人应他,“慢些!仔细摔着。” 母慈子孝,其乐融融。我的思绪被吸引过去,莫名又有些难过。 在谢玉衡编织的那个桃花源里,这分明是“我家”该有的场景。同样父母慈祥,家庭关系和睦,最大的苦恼就是不知道他们是否接受一个男的儿媳妇。可现在,一切都化作飞灰。 这也是另一个我不懂谢玉衡的地方。他要是当真怀有目的地接近我,难道不该想方设法让我恢复记忆,好套取情报吗?可事实上,他只做了完全相反的事。 “阿娘,”小孩儿又说,“咱们回来的时候,在路上碰到两个大侠!他们提着兵器,看起来好生威武!” 妇人回答:“是啊。我们元宝长大以后,也是这样威武的汉子!” 小孩儿:“哈哈,到时候,我要保护阿娘!” 我心里:“多好的一对母子,多好的一家子……”王霸虎却想杀了他们,以他们的血肉来讨好我。 这念头让我脊背发凉,原本已经淡下的恐惧再度萌发。一个念头迟来地进入我脑海,是:“如果我今日没有跟来,王霸虎是不是已经捉了这个娃娃?……如果我失踪了,他们会不会一边找我,一边肆无忌惮地补充‘血食’?” 我脚步停下,大脑在这一瞬生生成了空白。身体不由地发抖,哪怕没有镜子,我也知道自己此刻的脸色一定难看极了,怕是又一个“王霸虎”。 “不,不能这么想。”我自言自语,“沈浮,这不是你的错。太平门显然是一个魔教,魔教总是要害人的。你若有能力,定然要将他们统统捉了送去官府,问题是你没有!” 谢玉衡那边那么多人,都被他们打得节节败退,何况是我孤身一个。就算前一次是我用特殊功法加强了王霸虎等人的武功,这也不妨碍他们人数众多,远超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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