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后才敢稍作端详,一身明黄龙袍的皇帝,虽年纪稍长,但确实是长相不凡,如金如玉,人中龙凤。 “久闻危楼主与云少侠鹣鲽情深,小哲多番给你们添麻烦,又有三皇弟之事得到二位相助。今日一见,果然是不同凡响之人。”亢应岚缓缓从殿中走向主座,语气并无异样。 “陛下过誉了,能助力陛下、王爷,是风月楼的荣幸。”天子都开口了,意思意思的寒暄,危漠崖还是要应的。 亢应岚对此不置可否,似乎也没有兴趣听那些寻常套话,又道:“今日宣你们二位入宫,除了闻名不如见面之外,朕也只纯粹想答谢两位的尽忠。你们想要何赏赐,不妨直说。” 危漠崖与云淡对望一眼,答道:“回陛下,危某早已找到此生最渴求之物,楼里不缺金银财宝,名利地位亦非追求,赏赐是不必了。能否只请陛下一开金口,将迟夕剑中手谕的故事,讲给我们听?” 亢应岚正伸手取着跟前的茶盏,闻言笑了。 “这件事……罢了,再怎么说,尘潇算是你的师叔,剑现在也是你的剑,若说天下间还有何人应当知道这段往事,确实也非你莫属了。” “朕与黄尘潇,确是识于早年。剑中手谕,朕也的确一直知晓内中机密。 “亢家内功分七层心法,向来会传授给所有皇子,但仅有皇储,即未来的帝王,才有可能习得第七层。先皇当年将能与心法相抵制的逆解交给迟夕剑之主,便是十分信得过那人。但于亢家大多数人而言,它不会造成任何伤害,因为这逆解只针对第七层。但亦并非成了储君便肯定能得父皇教授第七层内功,须得先证明自己的实力,对得起这把龙椅。” “证明的方式,便是去把迟夕剑找出来?”危漠崖听着,心里有了一些头绪。 亢应岚甚是赞赏地望向他,点头道:“你果然十分机智。” “迟夕剑的原主是尘潇的父亲,名讳朕也不知晓,只知道剑神蒋贤曾跟随他习武,亦得到他的承认,因此迟夕剑便传给了他。所以尘潇与蒋贤的同门师兄弟关系,亦只是牵强附会罢了。他们虽然相识,但并不熟悉,一切都是机缘巧合。” “所以我才几乎不记得,还有黄尘潇这一个师叔的存在……”危漠崖想了想道。 “简而言之,便是蒋贤和尘潇各自继承了一把剑,皆有先帝留下的逆解封于剑内,一分为二。但谣言流传于江湖的却只有蒋贤的一把迟夕剑。其实想来亦不奇怪,毕竟尘潇他……心思从不在打打杀杀,天真烂漫得很。” 亢应岚说到此处,眼神却忽而有些迷离,望着远处,不知在找寻何物。 “先帝在立朕为太子之前,便交待下要找出逆解的下落。彼时朕仍只是皇子,隐藏身份游离在江湖之中。当时蒋贤已死,你还在风月楼做少楼主。朕很快便寻到了尘潇,在他眼中,我们只是萍水相逢,意气相投。尘潇是个至情至性之人,爱得轰烈。他不顾一切时的模样,朕此生便未在其他人身上看到过。后来……” 亢应岚语气越发深沉。危漠崖听出了他话语中的爱意,自然也猜到了几分,觉得此时追问不妥,便只牵住了云淡的手,默默等待。 “后来……朕做了一件无可奈何的错事,但终究是错事。朕返回了皇宫,成了太子,虽未将剑带回,但先帝已知朕有能力寻得此剑,便不再追究,仍将心法第七层传于朕。而尘潇便消失在江湖之中,直到风月楼以迟夕剑将他诱出。” “陛下就这么肯定,黄尘潇不会将他手中的逆解,用于对陛下不利之处?”危漠崖问道。 亢应岚望向他,眼神坚定道:“朕十分肯定,从未曾怀疑。” 一旁的云淡忽然轻声道:“陛下对黄前辈用情之深,令人钦佩。风月楼出于自保,杀死了黄前辈,陛下可会追究?” 亢应岚笑了笑,摇头答道:“他只是为了保护朕。而你们除了自保,亦有籍此取得双剑,对付三皇弟的打算,何况又有幼女遭人暗算之急,两边都是为了朕能把这位置坐稳,朕如何能追究?况且即便尘潇仍在世上,也不会再来见朕了。他亦非善人,疯癫起来杀害无辜不在话下。生死皆有命,朕不会为难你们。” “如此便多谢陛下了。”危漠崖对此倒不意外,但仍是发问道,“危某仍有一个疑问,不知陛下能否一答?” 似是料到了危漠崖定是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了,亢应岚无奈笑笑道:“你问吧。” “不知陛下所说的那件错事,究竟是何事?”危漠崖眯了眯眼,毫不胆怯。 亢应岚苦笑更甚,摇头道:“你当真是胆大包天了。朕可以告诉你,但在这一个问题之后,蒋贤后人,风月楼楼主,迟夕剑主,不论你是何身份,朕与你之间的恩仇,算是了结得干干净净了。” 危漠崖做作地行了个大礼,配合道:“天子一言,自然是干干净净。” “那朕便告诉你,”亢应岚垂下眼帘,面上顿时光彩,“朕……” “朕……杀了我们的孩儿。”
第42章 风月迟夕 十九·万万不可再生了 这倒是危漠崖从未预料过的回答。 细想之下,若是黄尘潇有了皇帝的骨肉,生下来后便是龙嗣。即便他不愿意嫁入宫闱,皇帝向来后宫三千,替一个私生子找个名份,不该是多么困难的事情,怎么也不到要杀死龙裔的地步。那么这个孩子的夭折,或许只能是另外一个可能了。 思量至此,危漠崖便止住了话头。方才算是好奇心作祟,但这等天子家事,动辄牵连甚广,知道得太多,其实对他并无好处。 亢应岚眸光微闪,大抵也猜到了危漠崖的心思,在龙椅上稍稍挪动了身子,似是在等着他们二人告退。 危漠崖却忽然咧开嘴笑了,上前行礼道:“既然陛下已经解答了危某的疑问,那便如陛下所言,风月楼自此以后重归旧路,不再多作打搅。不过,危某仍有个小小请求。” 亢应岚一听便挑了眉,正欲开口,危漠崖又接着道:“此事不涉及江湖争斗,不牵连陛下江山,与其他人毫无关系。” 听他这么一说,亢应岚本想拒绝,此时却又有些好奇,盯着他道:“说说看?” 危漠崖笑得灿烂,又行了个大礼,道:“请陛下赐婚,将云淡赐给危某,作风月楼的楼主夫人。” 后头的云淡本坐在椅子上,闻言蹭的一下站了起来,脸颊微红,却说不出话来。 危漠崖稍微转过身向他,含笑道:“若是陛下颁了圣旨,那便无人可以反对了。” 三日之后,一道圣旨降到危府,全府上下跪地听旨。 皇帝将云淡指婚给危漠崖的消息,一夜之间走遍江湖。风月楼正式的喜帖,也很快送抵各大门派掌门的手中,然而帖中婚宴日期地点皆无,亦未接受礼金,想来仅是用于昭告天下,摆明云淡被扶正的身份,并不打算大摆筵席。 于他们而言,形式与排面早就不打紧了。危漠崖只是再也不愿意,让他们之间的关系被任何人所利用,才下定决心,一定要娶云淡。 虽无大红花轿,鞭炮灯笼,但二人终是择了一个黄道吉日,关起门来自己庆祝了。危漠崖又换上了那一套喜服,但这一次终于有了满心欢喜。而云淡亦被危漠崖哄着,穿上他从未穿过的耀眼大红,诚心诚意地替蒋贤与杨柳仙的牌位上了香。 二人虽早已相知相悉,但洞房花烛,春宵一夜,不在话下。 此后,风月楼平静了一段日子。 直到一年后,一个夏日晌午,云淡晕倒在危漠崖的书房里。 危漠崖一边喊着让人去请大夫,一边将他抱到卧房里,心里忽然便猜到了几分,该是月余之前,寒儿走的那一晚,疏忽了。 近几年里,楼里的诸多事端,都让危漠崖觉察到,几个尚无自保能力的孩子极易成为歹人加害的标靶。两个儿子眼看着便长到了开始到处乱爬的年龄,即便府里有乳母丫鬟帮着照料,依然让云淡分身乏术,而寒儿也到了该认真习武的年纪了。思来想去,危漠崖便决定,把寒儿送往曈曚山。这一回,是打定主意要女儿学有所成之后,才准她再踏足江湖。一方面让府里少了个需要时时牵挂的孩子,另一方面,曈曚山的功夫也配得上风月楼大小姐的身份。云淡心里自然是不舍得女儿离家万里,但除了自己之外,最能让他放心的也确实是自家姐姐的地盘,何况危漠崖说一,他是不会说二的。寒儿便由范宁榆护送走了。 那晚,却是危漠崖极鲜见的喝得酩酊大醉。 一直以来,云淡对孩子们既是严格又是疼爱,这是所有人都能看出来的,危漠崖表面上看来似乎心思并不多在孩子身上。但他心里其实在意得很,尤其是寒儿。丫头的眉眼神态都像极了云淡,却是爱笑爱闹的性子,总能哄他开心。但不仅当初怀上她,生她的时候是兵荒马乱,这几年又让她身陷险境,如今小小年纪便要背井离乡。危漠崖送她出门的时候,心都快碎了。 送女儿走后,当夜心绪不佳,与云淡二人相对无言,皆是在想念平日里乖巧伶俐的长女,他便不知不觉喝下去不少酒。酒后发泄,二人胡乱地拥作一团,衣服都未脱除完全,便已迫不及待地合体为一了。彼此动作都略为粗鲁,危漠崖的粗喘中带着点沮丧,此时,世上亦只有云淡能给他带来一丝抚慰。在那之后,谁还想起来避孕的事。 后果便是眼下云淡躺在床上,仍未苏醒。危漠崖坐于床沿,凝视着云淡的脸庞,视线缓缓移向他小腹,想着大夫的话,心里乱作一团。 “云少侠的身子是积劳成损,他虽是绝顶高手,但多年来内伤积压,且他从未将自己的身子当作回事。” “若是寻常人,调养些年月,应当得保余生无忧,但云少侠的武功是死士作底,本就是折寿的功夫。” “他曾受过的大伤小伤,无一不是毫无回防之时的挺身接招,硬扛下来了,也是拿晚年换今朝的疗伤法子。” “楼主这十年来也已经想尽办法去他补偿旧日的亏损了,往后年岁大了,许是会虚弱些,但总该无碍,但若是再生一胎,可就难保了。” “如今还小,伤害或许会小一些,眼下云少侠算是健硕的,但若是有孕,那这浑身精力都又供给腹中胎儿了。” “万万不可再生了……” 这大夫虽不及旧时三王妃来得妙手回春,但也是天下驰名的名医。他说的话,危漠崖不敢不信。 危漠崖轻轻顺了顺云淡散落在脸侧的发丝。本曜如精碳的一头灰发,这些年确实不如旧日那般柔顺发亮了。云淡的身体或许会垮,危漠崖其实从未停止过忧心。年轻时以为这把宝剑永不会被磨损,便用到了极致,何曾想过会有今时今日这般,连一呼一吸都牵肠挂肚。危漠崖后悔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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