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那云风轻听他分明话里有话,连忙开口阻止,但为时已晚,只能眼睁睁看着云淡几个翻身扫掉大部分箭枝,腾身飞来。迟夕剑华而不实地狂乱舞着,旁人虽看着眼花,但云风轻知道,迟夕剑根本意不在她。她身边的澄碧护主心切,将云风轻撞到一边,一掌朝云淡毫无防备的心口攻去。云淡被她击中那一刻,却是浑身泄了力,眼光仍是瞅着被撞到一旁的云风轻,似是在交待些什么。 云风轻看着他被澄碧打飞,像惊弓之鸟般,放弃了求生与飞行,任由自己向后倒去,最后还奋力护住了腹部,迟夕剑仍紧紧握在手中。 倒地的那一瞬间,云淡忽然有一个想法,如果可以亲眼看看这个孩子,那就好了。 如果,如果能再见主子一面,那也不错。 到死,他仍是主子的人,主子应该会满意的。 他不带怨恨地阖上眼,最后听见的似乎是姐姐在喊叫些什么。 最后想到的,是希望肚子里这个孩子,如果活下来了,让他姓蒋吧。 再睁眼时,却见身旁站着的是那澄碧。云淡愣了一愣,发现自己还活在世上,一时间五味杂陈,心里很是失望。 澄碧半是后悔半是怨恨地守在他身侧,见他醒了,开口时声线已然破碎:“掌门为了救你,和你腹中胎儿……已将全身功力过渡于你,以换你父子二人平安了。” 云淡心头剧痛,尝试着动了动,果然感受到经脉中流淌着涌动的真气。 澄碧转身哭着出去了。 云风轻三日后才来探望云淡。 云淡此时方能从床上坐起,腹中孩儿一切安好,只他自身受的皮肉伤和内伤仍在缓慢待愈。 “为什么要救我?”云淡不解地问道。 “那你又为什么要来送死?”云风轻此时面纱已除,失了内力,只一副文弱闺中姑娘模样。 “我本只奢求你救下这个孩子。” “你本有实力真的杀了我!可你没有!”云风轻不禁哭喊着大声道,“你是我弟弟……我怎么可能见死不救?” “对不起,姐姐……”云淡见她难过至此,心里不免也跟着凄苦,却无言以对。眼见奇迹重逢的唯一血亲,如今因为自己而失了一身武功,由一派掌门变得如同常人般,落魄着在自己面前,云淡内心内疚至极。他知道云风轻身上的韩家家传内功能救一人,但他未料到,她宁愿舍弃一同修炼多年的曈曚山武功,也要把自己也救起来。 云风轻转身擦净泪水,问道:“这么做,是你自己的打算吗?” “是。” “你当真是至死都要做危漠崖的人?” “是。” “你知道你这是独闯龙潭吗?你知道你来了也不会成功,只有死路一条?” “是。” “你想着让我救下这个孩子,便可以借此与危漠崖谈判了?” “是。” “你来了就没打算能回去是不是?” “是。” 云风轻见他答得心安理得,毫无顾虑,只觉悲从中来,无奈又问道:“你爱他,是不是?” “……是。”云淡睫毛微颤,语气与神色仍是如巨石沉在湖底,波澜不惊。 那韩家内功只救一人,若是能以此护住孩子,即便是早产剖腹,也能保他一命。韩家内功既已悉数用在孩子身上,云风轻大可舍去韩百厚后人身份,只照旧当她的曈曚山掌门。危漠崖虎毒也不会食子,而曈曚山救了风月楼少楼主一命,亦可藉此在危漠崖手中讨饶。他云淡既能以危漠崖侍卫的身份去出手,又能以韩百厚后人的身份死去,两相得益,只要危漠崖愿意承认,他的死便可以平息一切。 而如今,他还活着,而孩子也好好地待在腹中,只有姐姐为了救他们父子二人,武功尽失。 云淡深深叹了一口气,道:“他终究会找来的。”指的自是危漠崖。 “来便来吧,我认输了,”云风轻无奈道,“曈曚山可以换一个掌门,我不能换一个弟弟。我看得出来,他对你是有情义的。” 云淡缓缓揉了揉孕腹,道:“姐姐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我是主子的人,此事由我去了结。” 云风轻情难自已,倾身握住云淡的手掌,悲切道:“云淡,你不能死!” “我能死,”云淡回望向她,“主子要的从来就不是将何人致死,而是要犯下过错之人付出代价。同样地,他从来都不在乎我是谁,只在乎我是谁的。所以,由我去吧。” 云风轻无言以对。云淡目光忽然转向一旁,深眸中隐隐若现一个张狂妖娆的身影,他低声道:“反正,我爱他。大概也只有我爱他,只有我爱的是他了。” 危漠崖安排好了,风月楼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云淡的消息,但整整两个月,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整个江湖风平浪静得连甄不移也觉得有可疑,似乎有人刻意而为之。危漠崖不害怕消息繁杂缭乱,只是现在全然没有一丝动静。风月楼内所有收集消息的精锐人马都已出动,所有眼线都似繁复的蛛丝般蜿蜒伸出,一触即发,但就是毫无回响。 云淡在躲着自己,危漠崖知道的。他只是不相信,原来自己对云淡的了解程度是那么的浅,以至于在他消失后,自己竟然没有一个可以马上去寻的地方。 离了我,他还能去哪里? 危漠崖内心焦灼,但又不断得到甄不移那边的安慰,说他们相信云淡绝不会做出有损风月楼利益之事来。危漠崖又何尝不知道云淡的一片忠心,只是,究竟对方是何人,会让他紧张得独自带着腹中的孩子偷溜走,还对自己出手?此事与云淡自身有关,这是呼之欲出的了。多年来,老头子几番指责云淡以被俘死士身份成为侍卫,根本就是背信弃义的江湖败德渣滓,他都仍然纹丝不动地立于自己身后,但未得指令便只身贸然去处理此事,这样的行为,云淡是第一次作出。连他一直认为最为沉静,最为可靠的人都沉不住气了,危漠崖分不清自己心里究竟是在担忧云淡,担忧孩子,还是担忧他的未报之仇。 更让他心里阴霾骤起的是,云淡竟然认为他会需要这样子不顾一切的复仇。若不是危及性命,为什么要躲起来?无论是危及云淡的性命,抑或是危及他危漠崖的性命,在云淡眼中,复仇于他而言,是这么重要的吗? 可思虑至此,危漠崖又不得不扪心自问,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反复多次,长夜漫漫,无言自省,却毫无结果。 危漠崖知道自己已情根深种,但心里却又仍有一丝顾虑,难道云淡这次真的是叛了他?云淡说谎了?他瞒了自己些什么?若云淡不再是那个寸步不敢离开自己,半句话不敢反驳,被他牢牢掌控在手心里的人,他还会爱云淡吗?就算会,那样的云淡,会留在自己身边吗? 危漠崖暗自承认,他怕了。 眼看着风月楼百业渐衰,清儿也日日瞧见危漠崖焦躁愈加,心里更是担心那身怀六甲,沉默寡言的灰发男子。 “楼主,其实云淡离开那一天之前,曾经有曈曚山的人来找过他。”清儿终究仍是坦白道。 危漠崖停下正在研墨的手,垂眸看了眼墨砚。 以往都是云淡替他研墨的。 曈曚山的婆娘们……
第20章 忠·孝·义 危漠崖只身步入曈曚山,怒发冲冠,眼眸似火,走着云淡曾一步一个血脚印走过的那条路。这一回,无人挡他。 云淡早早跪在空无一人的曈曚山正厅中,满堂已撤空,只他一人呼吸声微有回响,上身挺得笔直,眼光却低垂向着地面,迟夕剑摆放在身侧。 危漠崖步步走近,见他如此跪着,心头一阵抽痛。 两个月不见,这人又瘦了许多……只那腹部隆起愈加,整个人似乎风吹便倒般孱弱。那头如瀑灰发,本来如同凌冽的矿石黑曜,如今却黯淡无光。 危漠崖深深地看了跪着的云淡一眼,开口却是朝着里头的怒吼:“云风轻!给本楼主滚出来!” “求主子放过云掌门一马!”云淡仍是垂着头跪着,闻言双手一把将迟夕剑举起捧到头顶,一副谢罪模样,“云掌门耗尽毕生功力,以换取属下与腹中主子血脉的平安,求主子以此一命换一命,饶云掌门不死!” “那她使计欺骗本掌门,让本掌门毁自家镖局于一旦,此事又如何算数?”危漠崖双拳紧捏,至手臂微微发抖,仍是硬着心肠不低头去看向那跪着的人儿。 “云掌门对主子略施计谋,皆为其先人韩百厚名声着想,若主子认为此事有损风月楼颜面,可杀韩百厚一后人,以儆效尤!”云淡仍是低头跪着,声线铿锵。 “韩百厚后人,那不就是她云风轻?” “不,是我!”云淡蓦然抬头。 危漠崖仍是瞪着里头,只余光瞥见云淡半边脸颊,双眸似是粼光微闪,双目带泪。 不可能的,这人的眼神,该是永远都不会变,仍是那般波澜不惊的,他怎么会哭呢? 云淡继续道:“云掌门身上已再无武功,韩家家传内功已于属下体内,只要属下一死,韩家再无传后之人,而云掌门反是主子孩儿的亲生姑母,曈曚山与风月楼从此修好——” 危漠崖听出了他的打算,狂吼着打断:“云淡!你究竟是谁的人?” “云淡是主子的人!”云淡用尽毕生力气喊出这一句,“永远都是主子的人!” 危漠崖狠狠一甩手,缎带飞出,将藏在后方屏风之后的云风轻整个拽出,一路拖到厅堂正中。那云风轻身上已无一丝内力,如此猛招,她自是惨叫着被一路拖拽,停下时已满口鲜血。 “主子!主子且慢!”云淡仍是跪着,以膝爬行,凑到危漠崖跟前,拽着他的袍角哀求,已是声嘶力竭,“曈曚山与风月楼从此修好,而属下仍是以风月楼之人的身份来到此处,以韩百厚后人的身份死去。主子不过是要有人替当年之事付出代价,如今云掌门已绝不会再成隐患,反而能以少楼主姑母身份辅助风月楼,她答应了我的!只要我死,只要我死!” 危漠崖的缎带不顾一切地绞紧云风轻的喉咙,她已是无力呼吸。 云淡见形势危急,抽出迟夕剑,却是一把斩断了缎带末端。云风轻躺在地上艰难地咳着血水。云淡将剑刃转向自己,剑柄却朝着危漠崖的方向送出,剑尖抵着自己心口,面上已是布满泪痕,平静道:“求主子赐死……”几字颤抖吐出,叫人心神俱裂。 危漠崖望着那把剑,随着倒映剑面上的微弱流光,向下看去,便是云淡泪水涟涟的脸庞,滴滴泪珠落下打在剑尖。 十年间,除了在床上,他从未见过云淡流泪。 是的,只要他死。 他到死仍是危漠崖的侍卫身份,为替主子报仇才独闯曈曚山,主子赐死一个侍卫本就不是何出奇之事,更何况还为主子前行江湖铺平道路,此乃大忠;他以幼弟身份替长姐赴这黄泉路,拯救血亲一命,保全已逝父母名节,此乃大孝;替主子诞下血脉,还铺就了江湖另一大派的全力支持,提升风月楼威信,博得好名声,扫平未来障碍,此乃大义。只要他死,忠孝义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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