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九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介绍道:“这是堂屋,我爹没了之后,我就隔阵子过来收拾收拾;右面那屋有个火炕,原来是做饭的,现在也没人生火了。” 兰旭身居中央官话区,从未见过如此南风宅院,好奇地四处打望:“令尊一直住在这里吗?” 伍九纳罕道:“什么令尊?” “……就是你爹。” “哦,他病了之后就一直住在这儿了,我照顾他,林午阳没事儿也过来看看,带点东西。” 兰旭道:“室内简约不俗,室外高情远致,你爹定是位髦英雅士,他是做什么的?” 伍九挠挠头道:“有你说的这么好吗?我也不知道他干啥的,我小时候他忙忙叨叨的,经常去镇上探望一个姓吴的老爷,那家规矩太大,我小时候淘气,我爹就不爱带我,只带我姐去。” 兰旭顿了顿:“吴老爷?” “好像是个什么官?不干了,回老家来养老的。” 兰旭点点头,还想问问他的姐姐,伍九突然一拍脑门儿,打断了他,跳起来道:“还别说,我爹还真是经常舞文弄墨的,还有几幅画呢。”说着,拉兰旭去到左饶间,再左拐,临着阳台,面对茂竹,是一间敞阔书房,然而桌上书架上空空如也。 伍九不好意思道:“那些书没事儿就得拿出来晒,费劲,我又不看,就都给镇上的私塾先生了,也不算白瞎;但是我爹画的画我都留下来了,我觉得挺好看的。” 兰旭这才瞧见角落里还放着个书画缸,里面插着几枚卷轴,伍九尽数抱了出来,撂在桌子上逐一打开,第一幅是田园春居,飞燕落花,绿柳才黄;第二幅是个娴静女子,细眉细眼,体态袅娜。伍九道:“爹没说过这是谁,我感觉是我娘。” 兰旭看看画中女子,又看看伍九:“你长得像你爹吧。” 伍九大言不惭:“我比我爹好看多了!” 兰旭抿嘴一乐,打开第三幅——却是一愣。 伍九探头看了眼,说道:“这个没意思,一个破建筑图。”说着就要拿回去。 兰旭避开他的手,细细端详,总觉得这布局似曾相识,复又想,布局相似者不知凡几,许是自己多心了,于是卷起来放在一旁,伍九那边已经迫不及待的展开了下一卷—— “哈,找着了,这是我姐,怎么样,好看吧!” 兰旭呼吸一错!微微瞠目,盯着画卷,耐人寻味道:“这是你姐?” 伍九连连点头:“是呀!六七年前画的。” 画中少女年方豆蔻,却是出落得亭亭玉立,美艳绝伦。面容初褪稚嫩,正如五月的杏子,半青半红,诱人的甜香已势不可挡。兰旭识得这枚杏果全然成熟的风华——分明是吴秋雁! 兰旭紧紧盯着他:“你姐叫什么名字?” “燕儿啊,伍燕,村儿里人都叫她燕儿。” “你爹呢?” “我爹?”伍九卡了壳,“我爹叫——”低头沉吟,又仰头看梁,“对啊,我爹叫啥来着?村里都叫他伍爷,他名不怎么提——” 兰旭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接过画,画侧上赫然写着落款:癸未年春,小女伍燕。伍章。 伍燕,吴秋雁。 伍章,吴大章。 眼前的伍九,又该叫吴什么? 伍九知不知道无记业? 又知不知道吴大章只是他们的养父?真实身份是那位吴老爷的管家? 种种疑问千头万绪。伍九那边不知不觉,正兴高采烈地打开最后一幅画:“你看,怎么样!帅不帅?” 兰旭瞧了瞧,是同年春给伍九作的画,画中伍九算起来才十岁,还是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兰旭面上笑着,微微颔首,脑筋飞速运转,忽然想到关键,有意无意般顺口提起:“对了,你不是说你家有个传家宝吗,能不能给我开开眼?” 伍九神秘一笑,大方道:“我爹不让我给别人看,但你嘛,又不是外人,怎么样,哥们够意思吧!”他纯是自言自语,不待兰旭回应,又絮絮叨叨,“你肯定猜不到藏在哪儿了,我小时候带出去显摆过一次,我爹就藏起来不告诉我在哪儿了,还是他临去了才说。” 又道:“你猜猜呗,猜出来了,我打一周的水!” 兰旭道:“我连宝贝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不知道,如何猜得出来?” 伍九道:“也是。”招了下手,“跟我来吧。” 说罢,率先去了右边的饶间,与左边相同的格局,右边连着个临着阳台的里屋,应当是姐弟俩的卧房。 伍九进了右饶间,跳进下凹的火炕,在里面刨了半天黑乎乎的木柴,终于找到了传家宝。兰旭隐约看到个钗子形状的头饰,埋没多时,灰头土脸,辨不清本来面目,伍九跳出坑,爱惜地抄起袖子,又是哈气又是擦拭,递到兰旭眼巴前,兰旭放看出来:是一支金钗。 金钗并不稀奇,公主府珍宝如云,兰旭司空见惯,不过在这个贫困村庄,一支金钗足够一家过上大半辈子,伍九居然还拿出去露富,吴大章没打死他,真的是视他如亲子。 兰旭接过来,打量金钗,仔仔细细地一看,忽然发现不对:钗头正面阴刻着一只青鸾,背面盖着一枚细细的小戳—— 兰旭身为宗室,佩戴有着品阶讲究,他束紫金冠上的金钗刻着的是一只苍鹭,后面亦有一枚小戳,刻着内务府敕造的图样和日期。 他的是“丁丑敕造”,而这枚是“己巳敕造”。 敕造,此乃宫廷出品。 青鸾,一位女性,且比‘驸马’高一个品阶。 日期,己巳年最著名的事—— 昭王大婚。 这枚金钗,为昭王妃所有。隐形匿迹的吴老爷吴瑛芝——昭王妃亲弟——留一个昭王妃的物件做念想,没毛病,但这物件怎么落到吴大章手里?如果说吴瑛芝七年前去世后,被前管家吴大章收藏,可伍九称他小时候带出去显摆过。 遂问道:“伍九,你几岁带着这枚金钗出去显摆的?” 伍九想了想:“四五岁吧,嗐,不懂事儿嘛,现在我都揣兜里,才不拿出来让人家知道,”又对兰旭说了一遍,“你不算,你是咱自己人。” ——这便有出入了。这枚金钗,从头就是在吴大章手里的。 伍九眉飞色舞地看着他:“怎么样,好看吧,我就没见过做工这么精细的首饰,真不知道我爹从哪儿得着的,还有,”他把特地把金钗反到背面,指给兰旭看,“这俩个字儿认识吗,这叫敕造,你懂什么叫敕造吗,说明这是皇宫里的东西!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把它出手,我姐嫁人那天还得戴呢。” 兰旭道:“这是妇人配饰,本就该是你姐姐的物什。” 伍九道:“上次她回来我问过她,她说叫我好好留着,以后传给我女儿。”叹气道,“她在京里赚了大钱,顿顿大鱼大肉,件件绫罗绸缎,瞧不上这不时兴的款式了。” 兰旭看着他不知愁的样子,很有点晏果以前的影子,因而很是能共情吴秋雁,不禁心生钦佩:他一个大男人,保护儿子的纯真尚且时时心有余而力不足,吴秋雁一个弱女子,却把弟弟保护得这般不食人间烟火的天真,抛去无记业这个不法名号,她真的很伟大。 兰旭还回金钗,看伍九的眼神再也回不到之前的敷衍,回到镖局,伍九倒头就睡,兰旭则算着日子,三天后,正值胡家盐场装货,他得独自再去一趟,争取探清盐枭。
第四十三章 翌日,兰旭和伍九帮着装箱,这是一趟远途盐镖,理应林镖头亲自押送,不知怎的,竟落到了李镖师头上。兰旭与之闲聊时,了解到镖局最近盐镖络绎不绝,分了几批押送京城,林镖头负责垫后,这几天忙着清点货物。 兰旭心里有数,这些盐大半是私盐,但这么多盐,统统送往京城,如何一口气吞得下?而且近期也没听说湖州的四大总商哪位要去京城开分号。 李镖师听他问这么多,以为他才高运蹇,抑郁不平,安慰道:“你刚来,还不熟悉镖局这行当,你那么聪明,我估计半年以后就能让你押远途了。” 兰旭笑笑不语,一旁的伍九抻了心,说道:“咱也没马吃石灰一张白嘴,干该干的活儿,先过明白今天,明儿的明儿再说!” 兰旭笑道:“是,兰某记下了。” 三天后,深夜,兰旭扎好袖口,只带上枪头,等伍九打起呼噜,轻手轻脚地翻窗而出,沿着背阴的甬道,没走角门——最近角门有人值夜,明显感到镖局的防守比原来严密——兰旭在灶房背身的一处死角,跃墙轻落,恰是和花时春风一度的小巷。 兰旭脸色微红,不甚自在地赶忙离开,向胡家盐场而去。 这日十五,天上一轮满月,月光亮亮堂堂,照得前路一清二楚。兰旭避开打更人,夜半三刻,穿过伍九老家,到了盐民村庄,远远但见盐场上空仿佛舞动着一条橙红的光带,兰旭悄然靠近,潜伏在灌木丛中扒开硕大的叶片窥探,盐场中灯笼火把如列星,声光相乱,赤膊的盐民正在管事的监管下将一筐筐的盐巴装到插着“天马镖局”镖旗的镖车上。 这时,一人帮着一个苦力年迈的盐民卸下盐筐,边说着“轻拿轻放”,便转过身来。 在他转过身的一刻,兰旭立刻缩回了草野中——林午阳! 一个当行出色的总镖头,不亲自押送重要货物,反倒亲自监管装货,如此本末倒置,令人莫名其妙;更说明这批盐不可等闲视之。 盐场平坦,一览无余,兰旭四下观察,寻找靠近盐场又不被发现的藏身之所,终于等到林午阳去到远处协助搬运,兰旭与他相背,溜到队伍最前方,想了想。脱去上衣系在腰间,往脸上抹了把泥,又在土地上打个滚儿,白腻的身色和遍布的疤痕掩盖在尘埃之下,火光中犹不显眼。 四个盐民正推着镖车收进库仓,其中一位体力不支,跌倒在地,兰旭瞄准机会,立刻上前将人扶到一边,然后一声不吭的顶替上去。 盐民们累得精神麻木,眼神空洞,漠然地机械地,将镖车排进库仓,然后行尸走肉般外走,相互没有半点交流,仿佛他人不存在。兰旭跟在他们后面,故作最后一个出去,实则与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后,袖口滑出枪头,刺入镖车上的竹筐,收枪时带出一把白粒粒的盐,灯笼下看不清色泽,兰旭舔了一口,口感苦涩,应该是三等次盐。 胡老板的井盐盐场品质上乘,二等安盐都少,基本是一等梁盐。这批盐多半是私盐了。 兰旭转身如法炮制,连戳了四个筐,却又发现蹊跷——这一筐的盐,色泽与之前有些不同,迎光仔细查看,硕大的结晶颗粒竟透着一层雾蒙蒙的青灰色,在橙黄的火光中,幽幽如水一般—— 这是池盐! 兰旭微微瞠目,倒吸一口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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