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额头滚烫。 明玄俯身过去抱住他。 慕千山意识不大清醒,却模糊地察觉到了安神香的气息。 不知道为什么,安神香的炉子分明已经熄了,那味道却依然若有若无地往他鼻子里钻。染在谁的身上,在温热袅袅的空气之中散发开来,从发梢,到领口,衣襟,袍摆。 在这种气息浸染之中,他还真的梦到了自己被明玄教写字,不过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 那时他不过九岁,明玄也不过十一二岁。 太子居住的东宫,几个月前,来了一个侍读。 这侍读过去的来头很大,是广平王世子。然而现在已经没有了真正的广平王,世子也就不再是真正的世子。 这世子一开始被他叔父养着,结果太子一次去府上拜访,却发现这世子过得很不好。 忠良之子,功臣之后,落到如此下场,这个消息在皇帝和一众大臣面前揭开,丰乐帝就是顾及自己的名声,也不能将他养在他叔父府上了,于是便召他进宫,让他做了个小小的太子伴读。 然而慕千山的名声并不好。 有人说他命格太硬,克死了自己祖父,又克死了自己父母。莫说他人,就连东宫众人,对于世子的到来,都没有几分欢迎之色。 慕千山也不喜欢读书,他虽名为伴读,但事实上醉心练武。别说太傅,就连其他皇子也不喜欢这个阴沉的少年,只因为他是被太子带入宫中的,被他护着,又是广平王唯一的后代,不得不对他留几分情面。 他脾气是出了名的又冷又硬,太子明玄却是是个心软的人,以至于连当时的宣平侯范胥都认为,明玄并不是个做皇帝的好苗子。 这两人本不应该合得来的,但从小到大,慕千山却始终跟在他的身后。 亦步亦趋。 太傅是一个古板的儒生,要求很严。明玄是太子,是将来的储君,太傅对他的要求就更严。不仅一言一行要符合君子礼仪,还要通晓典籍,熟读文章。 有一天,太傅问了一个问题,是前几日布置要读的典籍里有的。明玄因为前几日母后生病,去侍了疾,所以没有来得及读。 虽是太子,错了问题也不免受罚。但太子千金之躯,不可毁伤,太傅便只是用戒尺打了他手心一记,小惩大诫。慕千山却因此不满,出言顶撞。 顶撞的结果就是,他被罚抄了十遍经书。 散学之后明玄去找了慕千山,果然看见他在后院里练剑。 慕千山才九岁,身体还没长起来,却已经能挥得动十几斤的铁剑。这铁剑是没开锋的,是为了防止伤到人。他将上衣的衣摆扎进腰带之中,略微有些长的黑发用皮绳扎成了乱糟糟的马尾,一个横劈,身前的木桩便多了一道白痕。 “好。”明玄果断喝彩。 慕千山看见了他,就把铁剑丢了,向他跑过来:“殿下。” 明玄稳稳地接住了他。看到慕千山的表情,才说:“怎么,不开心?” “太傅罚我抄书。”慕千山心情不高兴,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有点凶。 明玄安慰道:“我帮你抄。” 慕千山在他怀里抬起头来,语气笃定:“不行。” 明玄忍不住笑了:“可是你是因为我才顶撞太傅的。” “太傅根本不听人解释。”慕千山抱怨道,“他对你要求太严了。” 明玄眼角微弯,摸了摸慕千山的头发,慕千山便安静地垂下头来,任凭他摸。微长的黑发不像成年人那样硬,像小动物一样毛茸茸的,手感非常好。 他突然说:“殿下,你教我写字吧。” 明玄稀奇地听着他的要求,缓缓扬起一边眉毛。“怎么?” “我的字太丑了。”慕千山默然,半晌,才缓缓道。“交给太傅的话,他会让我重写的。” 明玄沉默了两秒,“行吧。” 两人手拉着手,轻车熟路地进了书房。明玄铺上宣纸,将蘸了墨的笔递给他,“你先写几个字给我看看。” 慕千山沉默了两秒,才从明玄手中接过笔,“殿下,你不能笑我。” 明玄唇角轻轻一勾:“不笑你。” 然后,慕千山才在纸上写下一个字,就被明玄握住了手。 他沉默两秒,才说:“握笔的姿势错了。” 错得离谱。 慕千山道:“我一直是这么写的。” 他主动说:“我家里以前教过我写字,但是我学不进去,后来他们就改教我练武了。” 慕府上的第一代将军,便是个不识字的武将,但这并不妨碍他名扬天下。 明玄握着他的手,纠正他的姿势。他皮肤的质感如同暖玉,触手生温,慕千山右手被他掌心间的暖意拢着,连头发丝儿都僵硬了起来。 明玄毫无所觉地握着他的手写了两个字,才将笔递给他,道:“你来试试。” 慕千山照着他的字迹写。 明玄对他的学习有些忧愁,片刻之后,却又轻轻弯起眼睛。 虽然外头对慕千山评价不好,但他觉得……广平王府世子还是蛮可爱的。 ----
第13章 来访 城门口。 守门士兵远远望见一队车马,为首将领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风尘仆仆,身披玄甲,马车上分明是连州军的徽记。他立刻整容肃色,行了个军礼。 “将军。” 京中无人不知广平王,但在论及功绩的时候,也会提到这位名气不及广平王,功绩却一点都不逊色于他的成将军,成蹊。 这位将军出身永州成氏,在名头上,不及三代名将的嘉州慕氏,但也是这天下数一数二的将门。成蹊当年是慕千山的副将,在慕沉死后,因皇帝不再任用他,朝中混乱,恐怕难以自保,便辞官回乡。此次他重新出山,重新召集旧将,足以称得上一句功劳不浅。 他在出山之后,见如今时局动荡,便没有再次归隐,而是接过了北疆的担子,镇守在那里。此次进京,一是为了觐见嘉安帝,二是为了和兵部交接,重新做好北疆部署。 北疆在前些日子和乌瀚一战中,将领和兵员都缺了不少。这些事本要慕千山做,但是慕千山病重,北疆防线的担子一下就压在了他身上。 他收到了慕千山的一封密信,信中交代了此次事情的来龙去脉。看见是装病,头发花白的老将军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 慕千山在信中请他到府上一叙,成蹊心下疑虑虽消,却也清楚沉香散是个什么东西,对他的身体放心不下,回信同意的同时,还从北疆带了自己身边的军医回来。 天色已晚,一行人驱车悄无声息地在京城的小巷间穿行。经过广平王府的后门小巷,成蹊便示意众人停车。 “将军?”随行的人请示。 “薛云澜和我进府,”成蹊道,“剩下的人先去北大营安顿。” 队伍中一名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越众而出,跟在成蹊身后。等得剩下的人走了,成蹊敲响了后巷的角门。不久,刘管家便提着个灯笼出来了。 “成将军。”他躬身行礼,将身穿便服的两人迎了进来,瞧见成蹊身后的年轻男子,试探性地问道:“这位是……” “薛军医,我身边的人。”成蹊跟在刘管家后头,举目望不见半点灯火,压低声音问道:“公子呢?已经睡了?” “还没,”刘管家一边挑着灯笼,将人往书房引,一边说,“王爷近日身体抱恙,处理事务比较慢,同时因为北疆大乱之后,布防出现了许多缺口,这会在重新整理这些人员。” 成蹊叹了口气,眉眼有一半隐没在灯笼的光线之下,有些阴沉沉的。“……国无良将,不幸啊。” 管家没有接话,躬一躬身,走在了前面,将人带到了书房前,伸手在门上敲了敲。过了一会儿,里头传来慕千山带着一点沙哑的声音:“进。” 成蹊让薛云澜到偏厅去等着,自己进了门。刘管家在外头将门轻轻掩上。屋内灯火有些亮,成蹊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慕千山的全貌,只见他清减了许多,面容带着高烧的憔悴。 然而最令人触目惊心的就是他的腿,他坐在轮椅上,双腿似乎已经毫无知觉。然而眼前的青年虽然身患重病,但眼底仍然泛着清明冷冽的光。 “将军,身怀疾病,不能迎客,还请见谅。” 心中虽早有准备,但进来看到这幅景象,成蹊的心仍是重重向下一沉。身上兴师问罪的气势也不由得降下来。 “你的腿怎么了?” “无事,毒药的后遗症。过两天就会好。” 成蹊不客气地在桌旁坐了下来:“你的信我读了。” 慕千山不语。 成蹊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这次做的事,属实是冲动了。身为北疆的主将,怎么为这种事亲自冒险?我不信你想不出别的办法。” “京城又不比军中,”慕千山听了他的话,摇了摇头。他顿了一下道:“反正也是在京城……生病不影响我处理军务。” 成蹊叹了口气,摇摇头,不再说什么。他道:“我老了,身上暗伤也多,就算为大晋榨干自己的骨头,怕是也撑不了多久。策州和永州的军权虽是在我手里,可那是慕老将军的旧部。大晋的北疆还是要靠你撑起来。” 灯光渐弱,慕千山轻轻拨了下灯芯,火光跳动了一下。 “皇上下旨把你召回去的时候,我写了信,希望陛下收回成命。”成蹊向后靠了靠,道:“皇上没有听。” “皇上忌惮我,巴不得将我拴在京城。”慕千山手指不安分地敲击在桌沿,皱眉道,“他怎么可能同意让我去北疆,成为第二个范胥。” 成蹊叹了一口气。 “我明日进宫,再劝一劝皇上吧。”他深吸一口气,“我是个一意孤行的老头子,临死之前,还是希望能看到你接手北疆军权的。” 慕千山沉默着,似乎在发呆,窗外的大雪随着夜幕沉沉压下。 “我走了。”成蹊道,“公子……也不要因为逝者神伤。” 慕千山将目光投向他。成蹊的脊背仍然挺直,但内里像是只有一口气在撑着,慕千山明白,他心里有愧。 “我对不住你。”成蹊说。“我知道你多年筹谋,是为了让二殿下坐到那个位置上。” 若是登上皇位的是明玄,如今的僵局根本就不会出现。他自责的是没能接到明玄的讯息,以至于让他命丧沙场。 慕千山站起了身。 “将军留步。” 窗外风雪声骤而肆虐,雪粒拍击窗棂,发出密实的声响。 “二殿下若是坐上那个位置,会比现在的皇上做的好得多。”他突然说道。 慕千山的话语很平静,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狡兔死,走狗烹。”他转了转茶杯,有些心不在焉,“目前的安稳只是暂时的,我从来就没想过皇上会因为我的功绩,就不对我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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