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了片刻,他听到萧弄道:“不。” 萧弄幽蓝的眸光落过来:“加派人手,继续查。” 展戎和王伯都有些错愕了,待展戎下去了,王伯佝偻着腰背走到书案前,慢慢为萧弄磨着墨:“王爷为何还想继续查那位小公子?他能为您缓解头疾,与他是皇室中人应当有关。” 萧弄并未告诉其他人钟宴笙于他的作用,但也不奇怪王伯为什么猜到了这一层。 这是只属于他与王伯之间的秘密。 萧弄其实知道自己的头疾是因为中毒。 他甚至知道大概是什么时候中的毒。 但是他不能说。 当年定王府的下仆全部“殉主而死”,只剩年迈的老管家,他回到京城,与五岁的萧闻澜孤苦无依,无人看护,老皇帝“可怜两个萧家遗孤”,便将他们接进了宫中。 萧弄那时宛如一只警惕的小兽,对一切都设防,在宫中从不吃离开过视线的饭菜点心,也从不喝别人递来的酒水,也严格要求萧闻澜不准碰那些……直到那次家宴。 萧闻澜五岁前都在京中锦衣玉食过着,遭逢巨变失去至亲,年纪又还小,进了宫后处处被萧弄管着,那次家宴就格外地馋,一直眼巴巴地盯着老皇帝食案上的东西,老皇帝便光明正大地赐给了萧闻澜一碟点心,并着一杯酒。 老人在对年幼的萧闻澜说话,眼睛却是看着萧弄的,闪烁着和善的笑意:“弄儿在宫里太过拘束,听说不准闻澜随意吃食,幼儿天性,怎好束缚呢?” 那一刻萧弄警钟大作,从老皇帝眼中看出了他的意思。 这些东西不是赐给萧闻澜的,是赐给他的。 他过于明显的警惕让老皇帝很不满,如果他不收下,今日还会有其他的东西,赐给他们兄弟俩。 萧弄忘了自己那时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他脑子嗡嗡的,劈手打开了萧闻澜的手,三两口将赐下的点心吞下去,又喝了那杯酒。 然后红着眼去把总是挑事找茬的裴永狠狠揍了一顿。 经年的头疾,大概就是在那一刻埋下的隐患。 萧弄从未告诉过萧闻澜这些,他那个蠢弟弟什么都不知道,傻兮兮地在京城过他的逍遥日子就够了,老皇帝对他不会有杀心,反倒乐得见萧家后人蠢成这样,溺爱纵容。 楼清棠跟萧闻澜关系不错,又是个大嘴巴,萧弄便从未告诉过他这些事。 说出来有什么意思呢?让萧闻澜为自己年幼时的不慎嚎啕大哭么,他没兴趣听萧闻澜哭爹喊娘的,吵死了。 老皇帝给他下的这毒经年日久的,大抵就想着靠这毒制衡他,知道他早晚得活生生头疼死,就安了心了,随他做什么。 但迢迢是个变数。 恐怕也是老皇帝没想到的变数。 老皇帝用的毒恐怕跟钟宴笙有关,他身上一定还有其他秘密。 萧弄揉了下眉心,越想越堵心。 再有什么秘密,钟宴笙是皇室血脉的事,八成也是板上钉钉的。 老皇帝德王安王景王……一个个都獐头鼠脑歪瓜裂枣的,跟那小孩儿哪有半分像,怎么就会是一家人? 王伯瞅着自小看大的少爷脸色阴晴不定的,眼底黑沉沉一片,禁不住低声问:“少爷,您是在想那位小公子吗?” 萧弄:“嗯。” 想淮安侯给他的警告。 老皇帝见不得他跟钟宴笙走得近,恐怕不仅是因为钟宴笙的身份,还因为他能为他缓解头疾。 大少爷的脾气有点拧巴,骄傲惯了的人,很少会放下身段,低下高傲的脑袋,何况那小公子又是皇室的人…… 哪怕知道钟宴笙是皇室的人,王伯心情复杂难释怀,也很难生出厌恶的情绪。 王伯忧心问:“您往后打算如何对那位小公子?” 萧弄一时没有回答,看了许久面前没有翻开一页的文书,视线才转向皇城的方向,没什么表情:“本王厌烦所有裴家人。” 果然如此。王伯叹了口气。 隔了会儿,又听到萧弄低低自语般道:“不知他今晚在宫里能不能睡得着。” “……” “这就是陛下让奴婢为小殿下准备的明晖殿,离养心殿很近。” 田喜恭顺笑着,带钟宴笙跨进了明晖殿中:“小殿下看看有哪处不合心意的,奴婢差人立刻改。” 钟宴笙的情绪仍低落着,没心情去看周围,薄薄的眼皮有些红,像一片漂亮易碎的薄瓷,瞧着就叫人心疼。 田喜哎哟了声:“小殿下怎么一直闷闷不乐的?” 钟宴笙的眼睛还微微红着,含着水光,紧紧抿着唇角,抬眸看了看他。 之前老皇帝抓着他的手,问他在定王那儿过得如何时,钟宴笙隐约察觉到,老皇帝不想听到他跟萧弄关系好的消息。 所以他装得很害怕地回答了。 可是等老皇帝睡下,他转头发现萧弄不见了,就慌得立刻追出来了,暴露在田喜面前了。 是不是会给哥哥带去什么麻烦? 钟宴笙一边难过,一边忧心,含着泪盯着田喜不吭声。 田喜被他盯得嘶嘶倒抽气,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凑到钟宴笙耳边:“奴婢什么都不会说的,小殿下别怕。” 钟宴笙怔了一下,望着他眨了眨眼。 田喜的圆脸依旧显得喜气洋洋的,语气很温和:“小殿下有什么想知道,或者想办的事,都可以找奴婢。” 他的语气显得很诚挚,钟宴笙犹犹豫豫:“真的什么都可以问你吗?” 田喜忙点头:“当然当然。” 钟宴笙问:“那田喜公公,我问你,陛下是从哪得知我是十一皇子的?” 田喜:“……” 钟宴笙又问:“陛下为什么不想我跟定王殿下关系好?” 田喜:“……” 钟宴笙:“当年漠北事变,真的没有陛下插手吗?” 田喜冷汗都被问出来了:“……” 您太会问了,小殿下。 钟宴笙撇撇嘴,低头揉了揉眼睛。 好不真诚,说好的什么都会回答呢。 田喜也就滞了一瞬,就要笑着回答,钟宴笙心情不好,所以很没礼貌地打断了,不过嗓音软软的,显得也不是那么没礼貌:“不想听假话。” 田喜:“…………哎哟。” 钟宴笙吸吸鼻子,勉强控制好情绪,不为难疯狂冒汗的田喜了:“田喜公公,我还想问你一件事,这次你肯定能答出来。” “小殿下请问。” “你说我是庄妃娘娘生下的十一皇子。”钟宴笙抬眸看他,眼睛黑白分明,干干净净,“那庄妃娘娘在哪里?” 但从他进宫到现在,没人提到过庄妃娘娘,田喜之前也就提了一嘴,之后一直避而不谈。 钟宴笙感觉很奇怪。 “这个……” 大概是之前的问题都没答上,这次田喜犹豫了下,就回答道:“因为庄妃娘娘疯了。” 钟宴笙都猜那位庄妃娘娘是不是已经薨逝了,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怔了怔:“疯了?” “当年庄妃娘娘难产生下您后,眼睁睁看着您被逆贼抢走,伤心至极,便疯了。”田喜道,“如今娘娘谁也不认,见人便要抓砸打骂,陛下也是怕您伤心,所以没有提。” 钟宴笙感觉很古怪:“我能去见见她吗?” “庄妃娘娘如今在观华宫待着,那边凄清,平日里无人,适合娘娘养病。”田喜低眉顺眼回道,“只是没有陛下的命令,不得前去探望。小殿下若是想见庄妃娘娘,可以问问陛下。” 钟宴笙啊了声,他总觉得,老皇帝不会答应他去见庄妃娘娘的吧。 田喜说完,躬了躬身,怕了这位小殿下了,不敢再多留:“陛下喝了药茶后,通常会睡上几个时辰,奴婢回养心殿伺候了。外头的是奴婢的干儿子,叫冯吉,还算伶俐,往后在明晖殿伺候小殿下,小殿下尽可找他办事。” 钟宴笙没什么想办的事,他现在一想到萧弄可能会厌恶自己,就难过得鼻尖发酸,有气无力地点点头。 在宫里待得无聊极了。 没有萧弄书房里看不完的闲书,也没有虽然会掉毛,但是毛茸茸的踏雪。 天稍黑下来时,钟宴笙食不知味地吃了几口冯吉呈上来的晚膳,沐浴完了,倒在陌生的大床上发呆。 不是他喜欢的软床铺,瓷枕冷冰冰硬邦邦的,床帐的颜色也很闷。 也没有那缕熟悉的,带着丝苦涩药味儿冷淡气息。 钟宴笙胃里突然一阵翻腾,难受地蜷成一小团,猜到是今晚的晚膳有他不能吃的东西。 他在定王府时,除了刚去的那一晚上,因为吃了不能吃的东西吐得天翻地覆的,之后每天萧弄养他都养得小心翼翼的,给他弄了个很舒适的小窝。 钟宴笙躺在宫中华贵的大床上,捂着发疼的胃,苍白着小脸望向月色明亮的窗外,惶惶地想,他以后是不是再也不能回到定王府了? 他想哥哥了。 往常一沾枕头就能睡着,今晚钟宴笙却辗转了许久才勉强合上眼,一晚上醒了三四次,到天亮时才又模模糊糊闭上眼眯了会儿。 但也没能睡太久,冯吉就来敲了门:“小殿下,陛下唤您去养心殿,该起来梳洗了。” 钟宴笙本来就没完全睡着,被他一叫就醒了,要死不活地爬起来。 他肤色白,一睡不好,眼底下的青黑就很明显,把端着热水盆子进来的冯吉吓了一跳:“小殿下,您没睡好吗?” 钟宴笙摇摇头,看冯吉要伺候他擦脸,躲了躲:“我自己来。” 梳洗完毕,钟宴笙换上冯吉准备的衣服,跟着他出了明晖殿,往养心殿去,路上冯吉看他心情不好,讨好地笑:“陛下对小殿下是顶顶真儿的好,这明晖殿离养心殿如此近,从前也只有一个人住过呢。” 钟宴笙歪头看他:“谁?” 冯吉年纪不大,模样机灵,但显然不如他干爹的嘴牢靠,眼珠溜溜左右看看,挤了挤眼睛:“就是那位。” 钟宴笙睁大了眼,无辜地望着他。 冯吉哎呀了声,压低声音:“那位,那位呀!” 钟宴笙并不能心领神会,愈发迷茫地望着他:“……” 他好讨厌这些打哑谜的人哦。 冯吉哽咽了一下,有点上火了,小碎步贴近钟宴笙,从齿间微不可闻地挤出三个字:“先,太,子。” 钟宴笙恍然大悟。 同时感到浑身不对劲。 他当然知道先太子对于老皇帝,是个不能开口的忌讳,东宫尘封多年,到现在也没人能靠近一步……那先太子住过的明晖殿,为什么要给他住? 到养心殿的时候,老皇帝已经坐在书房里等着了。 和昨日在病床上见到的样子不同,今日老皇帝似乎恢复了不少气色,不再一副行将就木死气沉沉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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