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试重开,盛京城内一连又热闹了几日。 临近放榜的时辰霍皖衣却还留在屋中。 他难得有些犯懒,倒卧在窗台边的软榻上小憩。 从小试开始,事情就是一桩接着一桩,现下能得几分清闲,已然不易。 但是再想要清闲都不得清闲。 因而霍皖衣只来得及休息了片刻,府苑的大门就被人敲得砰砰作响,甚至还伴随着鞭炮噼里啪啦炸响的声音。 ……是传信的人到了。 霍皖衣叹着气走下软榻,去门前打开大门,一眼望去,原本寂寥冷清的府邸门口,现在可谓是人头攒动。 见他出来,站得最前面的褐衣男子立时大喊出声,连连道:“恭喜呀!恭喜霍头名……您此次大试,又得了头名啊!” 这对任何人而言都是天大的喜讯。 报信的人也就是要讨一个喜银。他说完话,双手伸来,眼睛直溜溜盯着霍皖衣。 规矩向来如此。 霍皖衣将早就备好的喜银放进他手里。 这人一箩筐的好话顿时脱口而出,一听之下便知晓是下了好一番苦功,否则也说不得这般流利。 走完这必要的流程,一众人也开始跟着恭维,左边要头名题个字聊作纪念,右边的又高喊作诗,其中更不乏张口闭口便是“状元之位唾手可得”的夸赞言辞。 霍皖衣含笑谦虚几句便委婉送客。 目送那些人依依不舍回望了数次,又不得不远离的背影,霍皖衣轻笑一声,转而关上房门,从另一条小巷离去。 他所料不假。 若他现在不走,一会儿还会有更多的人前来拜访他这位“榜首”。 一连两榜被定下头名,再近一步,那便是金殿传胪,三元及第——就算不是,为了新帝登基后的头次科举,这个彩头就算他不要,也会有人抢着送上去。 尤其是浸淫朝堂多年的官员们最是心照不宣。 无论大家是否心知肚明,霍皖衣将会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个状元,怎么看都是触手可及的事。 是以这座府邸迟早会被前来拜访的人踏破门槛。 不如先行离开,权当作是避难。 出了巷子,大街上人潮涌动,并无人留意到霍皖衣的身影,反倒是他行走途中,忽而瞥见梁尺涧站在皇榜前,一身宝蓝长衣,广袖流云,好似翩翩谪仙。 霍皖衣走近唤他:“梁兄。” 梁尺涧回头看来,笑道:“原来是霍兄……听闻霍兄在此次大试也得了头名,报喜的人怎么没把霍兄府邸的门给堵上,反倒还让霍兄上街来了?” “我也是好不容易才避开他们。”霍皖衣又问,“梁兄在看什么?” 梁尺涧答:“看我是否榜上有名。” 他虽是这般回答,霍皖衣却留意到他的手中多了串不曾见过的珠链。 察觉到霍皖衣投来的目光,梁尺涧道:“……霍兄若是想问,那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再说罢。” 对坐于盛京的酒楼雅间,当着霍皖衣的面,梁尺涧将手中的珠链放在了桌上。 霍皖衣道:“这串珠链看起来做工精巧,不是寻常物件。” 梁尺涧含笑应道:“然也。” 他指尖还停在珠串间轻轻抚摸,神色竟生出几分陌生至极的寂寥。 “这是我赠给一个人的礼物。”他说。 霍皖衣怔了怔:“赠出的礼物怎么又回到了梁兄手中?” 梁尺涧道:“霍兄问得如此直白,反而让梁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因为什么梁某自己也不知道。”梁尺涧像是笑着般说道。 霍皖衣问:“是不知道,还是梁兄心知肚明,却觉得知道得还不够多?” 梁尺涧哑然:“何必将话说得这般明显呢。” 他拿起珠链反复拨弄其中,叹道:“三年前,我在一个地方救了一个人。我将这串珠链赠给了他——现在他将它还给我。仅此而已啊。” 霍皖衣道:“这些珠串如此圆润,当年也该是梁兄的贴身之物。” 梁尺涧眨了眨眼:“不过它从前有什么意义,如今被还回来,便也什么意义都没有了。” “在梁兄心中此人十分特别。”霍皖衣淡笑。 梁尺涧道:“已经不特别了。” “哦?” “这三年来我已将事情做得足够多,”梁尺涧弯了双眼,语声带笑,不闻半分悲伤,“他接受了,又怀疑我的真心。我不喜欢这样。” “我认为自己的真心十万分的宝贵。”他放轻声音笑着说话,“所以他不要,我也不会继续给。哪天他又想要了,我也不会再给。” 霍皖衣睫羽微颤,亦露出个含笑的神情:“梁兄倒是冷静自持。” “梁某的家训就是如此。” “可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霍皖衣沉吟道,“梁兄付出的这么多个日夜,只能就此一笔勾销么?” 梁尺涧笑道:“难不成我还要他还什么债?我曾经如何选择,是我自己的事。我如今又如何选择,依然是我自己的事。或许他欠我,但我不在意这些事了,便也无所谓他有没有亏欠我,又该不该来偿还。” 他这番话语说完,霍皖衣静默许久,道:“梁兄说得不错。” “还是该来说说霍兄。” 梁尺涧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霍兄今次得了头名,过些时日的殿试,只要霍兄不出大错,必然名列第一,成就本朝的第一个三元及第。” 霍皖衣浅笑:“梁兄果然也懂其中关窍。” “然也,”梁尺涧随手将珠链甩在一旁,抚着下颌道,“那位张大人稀里糊涂送了命,朝堂纵然乱了一阵子,也仅仅如此而已。” 他的言语里还有下文。 只是引而不发,两人对视片晌,相视一笑。 霍皖衣道:“若是与我们所想不差,那以梁兄此次大试第三的名次,殿试中你我怕是要被先后唱名了。” 梁尺涧立时配合拱手:“霍状元。” “小心隔墙有耳,”霍皖衣笑着还礼,“梁榜眼。” “……你说我们这个样子,若是被旁人知晓,岂不是要说我们德不配位,才不配名。还未通达殿试,就先将自己的名次给算好了,半点儿都不谦虚。”梁尺涧轻咳一声道。 “那又如何,难道以我的文采,我不配做这个状元?” “哪里哪里,”梁尺涧连声惭愧,“霍兄的自信,梁某不及十分之一。” “真要说来,我还是借了此次科考的光……否则怎样能说我便真的能三元及第。” 梁尺涧道:“纵然不能是三元及第,金殿传胪时,霍兄被陛下钦点个状元,那也是名副其实,绝无半分虚假。” 霍皖衣道:“梁兄高看我了。” “非也非也,不过霍兄亦莫要掉以轻心,今次的大试,上虞府内可是由谢相大人监考了一日。”梁尺涧说至此处,深吸口气,放轻声音道,“据说那日监考,竟有六名学子因为太过紧张惧怕,握笔都成问题。尤其被谢相一看,那是诗也做不出,字也写不来了。” “……梁兄的意思是?” “能在这一场中留下文章的人,心思智慧都不可小觑。” “看来谢相吓到了不少人。”霍皖衣笑道。 “不止是吓到了,”梁尺涧挑眉,“还有人答着题,突然膝盖发软跪倒在谢相面前的。” “谢相又不是豺狼虎豹,他们怎么会这么惧怕?” 梁尺涧意味深深地微笑:“凡是知道新帝如何登上皇位,那段时日又有谁在以什么手段辅佐……霍兄便会知道,这些做贼心虚的人见到谢相,怕是满头满脑都是被凌迟处死的惨像,哪里还能细细作答。” 意有所指的一番话响在耳边,霍皖衣捻着指尖,定定看了梁尺涧片晌。 他含笑发问:“听梁兄的意思,莫不是要劝我莫要与谢相大人走得太近?” 梁尺涧道:“我知晓霍兄才情高绝,能得到谢相垂青,也实属寻常。但正因如此,霍兄才更应该时刻警醒——谢相能走到今日,坐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他便绝不是个只会爱才惜才的人。” 才高有能,便要为掌权者所用。这是亘古不变的规矩,亦是种道理。 越是有才情智慧的人,越被看重,而这份看重之间,需要为此付出的代价不计其数,绝非付出一星半点儿就可达成心愿。 梁尺涧生在梁氏,虽不及刘氏富贵,有着当朝丞相坐镇家族,却也是看过无数波谲云诡的险恶算计,更见过许多复杂人心,谢紫殷是个权臣,手段诸多,且足够心狠。 正因为他知道这位大名鼎鼎的谢相有多危险,才会冒着危险来劝告霍皖衣。 霍皖衣想,这位梁兄,实在是为人清正,是个彻头彻尾的君子。 若是有朝一日被梁尺涧发现他和谢紫殷的另一种关系,不知这位君子的脸上该是个怎样的神情。 他思及此处,失笑不已:“梁兄的劝告,霍某铭记在心。”他笑着答话,又道,“只是如果谢相强权压迫,霍某纵然想逃也逃不过。” 梁尺涧道:“梁某会竭尽全力相助。” 霍皖衣轻咳一声,偏过头去,忍笑道:“那霍某便期望着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 强权压迫? 与其说这些,不如说他只会被谢紫殷压着。 作者有话说: 梁神:谢相不是好人。 霍美人:你说得对。 :关于梁神失恋的这件事。 梁神:从此成为事业批。 展某:放弃吧,你卷不过霍皖衣。 梁神:?
第65章 相心 “霍公子请看……这幅《流萤春夜图》可是百年前的名家真迹,小可祖上珍藏多年,只为一等有缘之人……本以为百年过去会明珠蒙尘,没想到竟在这盛京让小可遇见了霍公子这样的人才。” 说话的人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也不顾周遭人的脸色神情,自顾自继续:“自知道霍公子连中两次头名后,这幅画便给小可拖了个梦,言称它流落世间,唯有才德兼备,绝妙无双之人才能成为他的主人。” 他说到这里,情真意切道:“霍公子就是这个人啊!” “嘁——”身后传来声明显的嗤笑。 “你笑什么!”那人捧着画怒目而视。 “我笑你编故事编得假,”发出嗤笑的人毫不退怯地接话,“霍公子是什么样的人,难道凭你三两句花言巧语,就会相信这幅画是什么名家真迹?” “你凭什么说我的不是?!” “我凭什么?”此人转过身,从侍女捧着的托盘里取出一幅画卷,小心翼翼地掸开,得意道:“因为我的这幅《雪松图》才是真正的名家真迹,这是两百年前徐道子所画。至于你的这幅《流萤春夜图》么……我连名字都没听说过,可见并非是什么名家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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