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欢便坐在他对面,模样倒显得有些如坐针毡,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神情欲言又止。 霍皖衣问:“……你是想说什么?” 章欢眼神躲闪,半晌,勉强应道:“我、我想说……对不起。” 霍皖衣有些讶异:“怎么要对我说对不起?” “上次……明明是你住在我们家里,可是我没有保护好你……害得你被坏人抓走了。” 提及这件事,章欢自责得不行:“要是我不贪玩,我和阿爹都可以早点赶回去的。都怪我。” “知道、知道你被坏人抓走的时候……我吓坏了,我一个人在屋里,等阿爹去找人帮忙。可是我很害怕,害怕你被坏人欺负……” 她的言语真挚又纯粹,是霍皖衣难以听到的声音,不带有丝毫算计,不曾藏着多少尖锐的利刃,自始至终,章欢倾吐出的每个字,都是她最真心的想法。 霍皖衣一时无言。 他讽笑过天下无数人的天真、单纯,并认为此是愚蠢。 他在这人世间,诞生于恶意,也活在旁人的嫌恶里,甚至被人所恨。他以为天真快乐,诚实善良,是这人世最无能,也最不值得拥有的东西。 没有人教过他要怎样应对旁人的善意。 他应对得了利益裹挟下的好意,因为他取得好处,亦会赠予,彼此都是各取所需。 但是在章欢面前,他无话可说。 因为他对她而言无利可图,她对他而言更无可索取。 他们毫无利益牵扯,没有爱,没有恨,没有念念不忘的前尘。 霍皖衣沉默了很久,他感觉自己也有些无措:“……你不需要说对不起。” 他的声音有些发哑。 “那些坏人……哪怕你在,他们也还是会来带走我。他们很厉害,你们两个对上他们没有丝毫胜算。与其说自责你没有赶回来救我,不如说……你应当庆幸。” 霍皖衣凝视章欢泛红的眼眶,一双死寂空洞的眼睛渐渐有了神采。 他微笑轻声:“庆幸你们没有在那个时候赶回来,否则,会有更可怕的下场。” 章欢抿了下唇。 她跟着点头,却又用手指擦了擦眼泪:“可是,我还是会很难过。因为、因为只要是坏人,他们就对别人不好,那天,我听、我听谢公子说,你被坏人关起来了……” 每句话都是她的真心实意。 霍皖衣无法不听。 章欢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哽咽道:“阿爹说我就是个小麻雀,不去山林里玩儿,整天都不快乐。我想到你被坏人关着,哪里都不能去,就觉得特别难过。” 霍皖衣睫羽发颤。 他无意识地蜷缩着手指,错开视线,道:“你不用为我难过的,其实我过得还很好。” 只是这种好于章欢而言便已十分不好。 她还想再说,霍皖衣竖起一根食指:“……不用再说。” “章小姑娘,”他昳丽的容颜在灯下生花,“我不是个好人,你不用为我而觉得难过。我这辈子,下场只会比你想象中更悲惨,所以……你真的不用为我难过。” 他让别说,章欢就真的听话不说了。 但他每说一句话,章欢就绷住嘴唇,既不理解,又倍感受伤地看他。 好似很想追问——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自己? 没有原因。 霍皖衣留章欢又坐了片刻,便起身送人离开。 他孤身站在院中,星华洒在他的肩头,比之月光,这些光芒堪称微弱,几近于无。 仰着头,霍皖衣看到的星子闪烁。 他想。 任何一个知道他的人,都会认为他的每个下场都理所应当,越悲惨越值当。 唯有章欢这样不谙世事,从未进入过权利旋涡,看过无底洪流的人,才会因为他与她相识,而为他的下场觉得难过。 霍皖衣不需要任何人来同情。 可在这人世间,他却还能得到一分纯粹的善意。 他轻笑一声,眼底也有了丝笑意。 然后他喃喃自语:“……等大试的时候,我定要雇一顶轿子。” 否则这样席地而坐数个时辰,纵然是铁石,也要为此弯折了。 小试一连考了三日。 广学府一日应考三百人,三日即是九百人,更不要说还有天顺府、上虞府,各自应考的人数众多,可谓是热闹非凡。 三日小试一过,盛京重回正轨,少了清晨便堵在学府前的文人士子,又多出几家铺面来。 这般结束,有人欢喜有人愁。 据传上虞府第二日应考时,有位学子当着考官的面将自己的试题撕毁,涕泪长流,言说自己实在作不出答案,却又心有不甘,愿意当场另作一篇制艺证明自己的实力。 然而新帝大开科考,弃乡试会试,改为小试大试,本就是为了绕过这冗长的制艺,只专注看这天下士子究竟有何独到见解,怎样为国为民排忧解难。 制艺做得再高,没能答上题,那也都是空话。 这考生当即被拖出考堂,赶出了学府大门,任由他跌坐在地哭嚎不幸,也是于事无补。 霍皖衣倒是清闲,挑了家茶楼,倚在窗边读书品茗,放松消遣。 他如今和谢紫殷需得毫无牵连。 名义上的相府夫人还在府中养伤,他递上去的推荐信,也是荀子元盖章承认的那封。 名字已经一样,为着新帝他们的一番苦心,霍皖衣也不能顶着相府夫人的头衔入朝——更何况这是为了他自己。 一旦不能见面,霍皖衣少了说话的人,成日便与书册为伴。能如今日这般坐在茶楼饮茶,那也是难得一次,多数时候,他还是在自己的那座小宅院里消磨时光。 这里也是个很好的去处。 说书人讲的故事,从大将军力克敌匪,孤身骑马闯入敌营,豪取贼匪首级,已经是说到了班师回朝,皇帝礼遇,公主芳心暗许。 接下来又当如何? 说书人神秘一笑,摇头晃脑道:“却不知那公主一颗芳心暗许,大将军在民间,其实尚有一位红颜知己——” 楼下人群嬉笑出声,间或有人高声应和:“那岂不是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福了!” “嘿!客官说得巧妙,只这后事如何啊!便有一语,需知两心相许自不易,红袖添香在此时,要问神仙哪处有,太平盛世啊——全都是!” 喝彩声阵阵传来,此起彼伏,热闹至极。 霍皖衣靠着窗,又饮了口茶水,仔细翻阅着手里的《周易》。 窗外行人来来往往,吆喝声里夹着莫名的曲调,一句又一句涌进窗内的茶楼。 他微微眯眼。 隔间里似乎上来了两个人,正在推杯换盏,大谈此次的小试。 其中一人道:“以文兄之才,想来此次大试亦是轻巧取胜。可惜我文采稍低,未能与之比肩,否则能和文兄共处朝堂,共谋天下大事,该是何等幸事!” 另一人却明显不服:“什么文兄刘兄鸽子兄的,要我说,这次的小试,也不过是走个过场,你难道不知道,很多高官的族人都在这次小试,他们要是进不了大试,谁信呐!” 那人道:“朱兄此言差矣,新帝治世,绝非前朝可比。圣明之君高坐庙堂,我等为民为国,方才是知己相对,知音相和。” 另一人道:“你懂什么,我可比你懂!新帝、新帝难道就不是皇帝?这些高官权臣,谁不是仗势欺人,有着权势,眼睛就只望着天!” 那人似苦笑了一声,叹道:“没想到朱兄心里竟有如此多不平之事……也罢,二人相交,最重投契,我与朱兄,看来是不得投契,志不同,道不合——” “朱兄,在下这就告退。”那人起身离去,推门声不甚明显,却在一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霍皖衣站起身来,推开门,正与那从隔壁雅间走出的人相遇。 那人容貌清俊,温雅端方,着了身翠青长衫,手里与霍皖衣一般,还捧着一册书。 见到霍皖衣推门而出,那人被他这张艳丽的脸惊艳,晃了下神。 不过仅是片刻,那人便拱了下手,道:“这位公子……” 言下之意,却是猜到霍皖衣不是巧合而来,更似是刻意推门而出,与之相见。 霍皖衣眼带笑意,似极满意这份聪明。 他侧过身,让出个位置,邀请道:“兄台方才的言语,霍某深以为然……不知霍某是否有幸,能与兄台一谈?也许于兄台而言,值得投契相交之人,便是霍某呢?” 那人略有吃惊,却未多作迟疑,干脆道:“如此,恭敬不如从命。霍兄,请。” 作者有话说: 来了,那个男人来了。 展某:是情敌吗(狂喜) 莫少:那我岂不是有机会了(狂喜)
第47章 尺涧 隔门一关,绕过屏风,两人相对而坐。 那人自始至终温雅,一派君子气度,彬彬有礼:“鄙姓梁,名尺涧,敢问霍兄姓名?” 霍皖衣道:“在下霍皖衣。” 凡世间人,对这样一个名姓,大抵都不会觉得陌生。 梁尺涧怔了怔,道:“……霍兄,竟与那人同名?” “世上奇事无数,如我这般同名同姓,也只是沧海一粟。”霍皖衣道,“还是因这三个字,梁兄便无意与我相交了?” “哪里哪里,霍兄言重了。” 梁尺涧连声告罪,伸手为各自斟了杯茶,道:“是我一时失态,还望霍兄不要怪罪。” 霍皖衣含笑举杯,两人茶杯相碰,他轻抿一口方问:“方才与梁兄对谈的是何人?” “是我一位同乡,新帝圣明贤德,广开科考,为我等学子大开方便之门,我们便是从勤泠赶赴而来,却不想虽为同乡,却不能志同道合,反而意见相左。” 言及此事,梁尺涧摇首叹息,不忍道:“其实朱兄为人并无大错,只是既要考取功名,便应谨言慎行,谋定而后动。像朱兄这样的性子,耿直有余,却过于冲动。我与朱兄既然非是知己知音,便只能好聚好散了。” 霍皖衣道:“我听梁兄言语,似对陛下十分推崇。” 梁尺涧笑道:“不止我对陛下十分推崇,此次前来参试的人里,又有几人不念着陛下的这份恩情?陛下此次开科考,或许在顽固守旧的人眼里可称是‘大逆不道’,是忘了祖宗基业……” “可是真要说来,”梁尺涧饮了口茶,意味深长道,“这算什么大逆不道?” “梁兄意有所指啊。”霍皖衣抬手为他斟茶。 梁尺涧道:“霍兄不也听出我的言外之意?” 他们二人目光相接,皆是沉默。 半晌,霍皖衣轻笑出声:“不错,梁兄的意思,聪明人自当懂,可不够聪明的人,纵然懂了,也爱装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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