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颗棋子回到篓中。 白皙的手指抚在篓边,和褐色的棋篓相映,凸起的骨节便如同笼了层薄光。 谢紫殷神色淡淡:“陛下想知道,那便可以知道。臣又没有多少秘密。” 叶征问:“那你和罗卿,究竟有什么事?” 罗志序依旧板着脸:“臣虽然没有对着谢相出言不逊,但对着谢相的夫人,倒是出言不逊了好几次。” “哦?” 叶征眨了眨眼,“是说在昶陵的时候?” 罗志序道:“陛下圣明。” 叶征道:“这种事情,难道是霍皖衣向谢卿告了罗卿一状,害得你们现在相见,好似见到了仇家似的。” “没有。”谢紫殷眼帘微垂,道,“只是昶陵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为着大局着想,臣设了几个眼线在霍皖衣四周。” “是以这种小事,亦被臣所知晓。” 叶征恍然大悟:“因为罗卿得罪了霍皖衣,所以你心里开始对罗卿不满。” 谢紫殷淡笑:“怎么能说得上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 谢紫殷道:“霍皖衣是臣救下来的一条命,他的命,他的人,都属于臣。只有臣可以说他无情冷血,卑鄙无耻,哪怕言说他肮脏下贱,那也只有臣可以说。旁人说了,是在挑衅臣的权柄,是在轻视臣。” “臣以为——为着臣的威势名声,这种事虽是小事,却也是紧要的大事。” 对上叶征递来的眼神,罗志序绷着脸,回以一个更无奈的摇首。 叶征只好道:“……你说得对,谢卿身有傲骨,合该如此!合该如此!” “但是……”叶征委婉继续,“能否看在朕的面子上,稍微也给罗卿一点面子,他当初所说所做,虽然……是出自真心,但这亦是朕的命令,是朕想要看看霍皖衣的心性能力,才出此下策。” 顿了顿,叶征道:“如果谢卿真的要怪,那最该怪的人是朕,罗卿不懂你,朕懂你。你不高兴,你尽可以说,朕一定补偿。” 罗志序不忍,在旁边接话:“陛下,当时在昶陵,臣是出自真心说了那些话,但是臣说不过霍皖衣,反倒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分明是臣在吃亏。” 叶征无言扶额:“这……” 罗志序道:“臣可以向谢相赔礼道歉,但臣不认为自己说的事情有错。” 叶征道:“……你……” 罗志序道:“而且臣没有说嬴。” 叶征无奈,叹着气道:“谢卿,朕开始很理解你的心情。” 煌煌天光之中,夕阳慢慢落下,穹苍处铺出一片霞色金晖。 屋中静默。 手指转而摩挲着自己腰间扇柄,谢紫殷道:“陛下以为,臣如今的态度,是否合情合理许多?” 叶征不由颔首:“太合情、太合理……” 罗志序愕然道:“陛下?” 叶征转头看向他,语重心长道:“罗卿,不是因为你说得对或错,说输了还是说赢了……还是怪朕,朕将这个任务交给你,就该想到这种事。” “在霍皖衣看来,罗大人应当还是个聪明人,”谢紫殷忽而开口,“只是他不知晓,罗大人如果真聪明,就绝对能找得出更多的话反驳他,而罗大人不反驳,不是因为知道何谓见好就收、点到即止,而是因为罗大人确实不知该如何应对。” “如果不是因为陛下,”谢紫殷的目光落在罗志序涨红的脸上,他神情带笑,眼底却无任何笑意,语气冷淡至极,“先帝在世时,就会轻松料理了昶陵一应官员,还会轮得到罗大人平安退隐?” 罗志序豁然起身道:“谢紫殷,你!” 叶征大感头疼,连忙伸手将人拽住:“……罗卿,先坐下,不要失礼。” 罗志序喊道:“陛下,谢相这个态度,根本就是不将臣放在眼里!” 他话音方落,谢紫殷已站起身来,眼帘垂低,居高临下地看他。 “想要我将罗大人放在眼里,那桓勿言的这桩事,便交由罗大人处置了。” 谢紫殷脸上转而有了笑意。 他向叶征俯身一礼,语调尾音微扬:“如此,臣便先告假几日,谢陛下恩准。臣告退。” 不等叶征出声挽留,谢紫殷已后退几步,转身离开。 作者有话说: 新帝:你这样想请假就请假,我很没有尊严。 谢相:怎么能这么说,我请假了。 新帝:我没批准。 谢相:我没听到。 新帝:……
第41章 偏锋 “……你倒是很清闲,还会在这个时候喝酒。” 谢紫殷自他身旁落座,香气氤氲而至,连带着鼻尖的酒味都清浅许多。 “嗯?” 霍皖衣眼帘微抬,目光移转过来时,疏懒的神色间便带了几分笑意,他道:“这是展抒怀送来的谢礼,相爷放心,他名义上所赠的人是陶公子,不是相爷,更不是我。毕竟相爷不能收受贿赂,我亦是个重伤未愈的人……这酒也算好喝,相爷要不要也来一杯?” “我不过一句话,你却解释这么多。” 谢紫殷眼看着他伸手取杯斟酒,道:“看来霍大人很了解我,已知道我一句话的意思里,究竟有多少个未说的秘密。” “秘密?”霍皖衣将酒杯递了过去,“我不知道什么秘密,我只知道相爷是不能吃亏的人。若我不好好解释,那相爷误会我很清闲,我岂不是冤枉?” 谢紫殷接过酒杯,道:“你难道不清闲?” 霍皖衣道:“我清闲,可我也不清闲。” 谢紫殷问:“你有什么想说的?” “……一日日快要接近科考的时候,我却一分把握都没有,”霍皖衣道,“我若是时日长久,莫说十年寒窗苦读,遍览典籍,通读史书,就是二十年、三十年,我亦可读得。” 他轻张唇,饮下一口醇酒,又道:“可我没有那么多时日。” “所以你的意思是什么?”谢紫殷含笑反问。 霍皖衣眨了眨眼,好似无辜:“我没有任何意思。” “还是说……相爷希望我有什么意思?” 他甚至轻巧地将问题又抛了回去。 与他这般的人说话,没有十足的耐心总是不能成事,若没有绝对的睿智,亦不能从他这里得到半点好处。 本该是他有所求,需得讨好谁,偏偏霍皖衣说一番话来,只字不提自己有想要求的什么事情,似乎他已认定谢紫殷必然懂得他的意思。 他若无其事抛回问题,杯中的酒水渐渐被饮去。 谢紫殷端详他片晌,轻笑道:“你又想付出什么代价?” 霍皖衣道:“相爷放心,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他游刃有余地接话,将酒杯放下,起身顺势坐倒在谢紫殷的怀里,拿过那只还未饮过的酒杯,他微微低下头饮了一口,抛下酒杯,再送去一个难得主动的吻。 这个吻有别于往日,可触碰到谢紫殷,都会让他心底生出一种意乱情迷的心绪。 霍皖衣唇上沾着的不知是酒水还是其它,泛红的唇水色温润。 他放轻了呼吸,伸出手去,抚摸到谢紫殷的衣襟。 ……他自会付出代价。 霍皖衣想。 然而他即将解开衣襟的手被另一只手所握住。 他当真有些发怔。 谢紫殷紧握着他的手腕,力道不容拒绝地强势——却是为了阻止他。 霍皖衣问:“……相爷要做什么?” 谢紫殷静静看他,反倒问:“这句话应该我问你,霍皖衣……你要做什么?” “相爷不是要我付出代价?” 霍皖衣的尾音勾人,语气理所当然:“我这不就是在付出代价?还是说,相爷觉得我这么做还不够有诚意?” 他一无所有,只剩下自己,除此之外,还能付出什么? 他有未尽之言,可谢紫殷听得懂。 握住手腕的那只手缓缓松开。 谢紫殷反而将他推开,和他维持着半步距离,淡淡道:“说起代价,你只能想到这些?” 霍皖衣道:“难道这不是相爷最想要的?” “我为什么会最想要这个?”谢紫殷敛着眼帘,俊美容颜竟显出几分风流薄情的冷淡,“我最想要的……分明是你的命。” “我的命……” 霍皖衣自口中咀嚼这三个字,品味不出是什么味道。 他便问:“那我要付出的代价该是什么?我的命若是没了,岂不是白白付出?那相爷到底要什么,是我的一只手,还是一条腿,还是一只耳朵……但相爷不能要这些,”霍皖衣轻轻地笑,“真的要成了那样,我连科考的第一关都跨不过去,谈何高中一甲?” 谢紫殷道:“那便之后再收。” 这话比之前的任何话语都来得轻巧,仿佛是一开始就决意了的。 霍皖衣无言沉默,手指下意识蜷缩。 谢紫殷追问到:“你不舍得付出这些代价?” 霍皖衣的目光落到那张脸上。 他看过无数次的脸,魂牵梦萦,或白玉雕琢俊美风流,或满面血污状似疯癫。 那双眼睛眨了眨,霍皖衣道:“我既然说可以付出任何代价,那便没有什么不舍得的。” 谢紫殷便轻轻颔首,神色间几分懒倦:“那再好不过。” 屋中静寂了一会儿。 霍皖衣动身,将方才被他抛到地上的酒杯拾起,细心地为之擦拭不曾见到的尘灰。 一遍又一遍。 他们沉默,一人站着,一人坐着,酒气蒙蒙在侧,却谁都不为之而醉。 谢紫殷微微坐直身体,手指抚到腰侧扇柄,摩挲片晌,忽而侧过头去,看向霍皖衣半侧过去的身影。单薄又脆弱,笼在夜晚的烛光里,那身浅紫衣衫华贵雍容,却更衬得霍皖衣眉目楚楚,秾艳绝色。 就着烛灯,他们之间似有一线阴影沟壑,从上至下的,自他们中劈开一道跨越了四年的天堑险峰。 “盛京香火最盛的是哪一处?”谢紫殷忽然开口询问。 他不该不知道答案,霍皖衣心里微动,应道:“太极观。” 谢紫殷便不动声色地继续:“那为什么先帝时香火最盛,直到现在依旧如此呢?” 霍皖衣道:“陛下也喜欢?” 谢紫殷无言,起身一掸衣袖,移步而出。 “……相爷。” 霍皖衣自身后叫住他。 谢紫殷道:“我已经给了你答案,还想要我说什么?” 霍皖衣却问:“今天喝药了吗?” 似乎就是要应和这句话,霍皖衣话音刚落,解愁领着几位婢女走进屋来,低头行礼道:“相爷,该喝药了。” 谢紫殷垂眸看她。 解愁虽未抬头,却已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这令她如芒在背,立时就跪倒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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