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痛苦并不能让他死去。 所以霍皖衣的痛苦并不是重要的,如同谢紫殷对他来说,也仅仅是有几分重要的旧相识。 他们都曾天真过。 也很快不再天真。 霍皖衣凝视谢紫殷片晌,他极浅地笑了笑:“是呀,否则你如何被我刺上九剑,险些连命都丢了?” 折扇隔着案几探了过来,挑起他的下颌。 谢紫殷一手执扇,迫使他将头仰起得更厉害了,神情几乎是带着挑剔的,从眉心到嘴唇,一一打量得极其仔细。 那颗朱砂痣光彩熠熠,霍皖衣匆匆看过,仰头时呼吸不觉间放轻。 他听到谢紫殷含笑说话,温柔又让人齿冷:“你总是提醒我以前的事情,霍皖衣,你想激怒我,还是想教我难过?” 难过。 霍皖衣在沉默中回忆这字词的意义,咀嚼其中是否有什么与众不同的深意——他短暂地出神,随后脸上浮现出一种比之笑容更动人的神情。 “我说的话,还能有让谢相难过的资格吗?”他轻声发问。 谢紫殷便隔着这把折扇看他。 他们开始得很美好,谢紫殷曾说,隔花看美人,时时看花,都像在看他。 于是霍皖衣说:我喜欢鸢尾花,像蝴蝶,我也喜欢蝴蝶。 他当时有多少喜欢的东西,能想到的,都会说出口。 而他以后又有多少不喜欢的东西——纵使想到了,也不再会有人听了。 霍皖衣想,自己还是喜欢鸢尾花。 在以为谢紫殷死后,他过了那么几日浑噩的日子,讨好他的官员也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这个消息,特意送了他一盆鸢尾花。 彼时霍皖衣还没有那么丧尽天良,至少他如此认为。 他端详那盆鸢尾花,最终只说:我喜欢蓝色的那一朵。 而他在新婚之夜匆匆瞥过。 谢紫殷的折扇上,画着蓝色的鸢尾花。 哪怕只是展开了两指宽长的扇面,他还是轻易看到了,就像他在人来人往的长街上,在无数惊才绝艳的文人中,一眼就望见谢紫殷一样。 他们是孽缘吗。 或许是的。 谢紫殷道:“没有资格,你就不会做了吗?” “我还是会做的,”霍皖衣眼底没有笑意,“因为除此之外,我和谢相大人还有什么话好说?” 折扇往上又抬起半分。 霍皖衣的喉结与散开的衣领展露无疑,如同解了盔甲,引颈就戮的俘虏。 他轻喘一声,忽而道:“你能让那位陶公子住进府邸,是因为他对你有救命之恩?” 谢紫殷反问:“与你何干。” 霍皖衣笑意盈盈:“这当然与我有关,若是救了你的命就可以挟恩图报,那我杀了你再来救你,你岂不是也要欠我一条命。报别人的恩,不如来报我的恩。我总归也是谢相的枕边人……关系亲近许多不是?” “可惜救我的人不是你,”谢紫殷收回折扇,屈指在扇骨上轻敲出脆声,“霍皖衣,真要算来,你才是真的欠我一条命。如果没有我向陛下请旨,你如今应该是在阴曹地府和先帝作伴。” ……“霍皖衣,”那声音放得极低、极轻,“四年前,渭梁河边,也是你欠我的命。” ——他洗不尽剑上的血。 隆冬飞雪,渭梁河边却不见结冰,河水照旧淌流而下,潺潺水声鸣彻。 霍皖衣站在雪中,持了沾血的剑,艳色横生的脸上扑满白霜,睫羽结了层薄雪。 也不知道他究竟望着河面在看什么。 ……遗憾未能亲眼见到谢紫殷气绝? 还是后悔没有多刺几剑? 停在他身后的府兵不敢发问,皆是神情肃穆,持枪而立。 霍皖衣觉得冷。 那是他最深刻的感觉,哪怕裹着披风,颈间白绒将纷纷扬扬的大雪挡去,他依旧站在这水声潺潺的河边,觉得彻骨的冷。 冷到他不愿去收回手里的剑,不想让它回到鞘中。 只是这不愿之中,真正想的,还是洗不尽的血。 霍皖衣不想见到那些血。 他清晰地记得,他刺了谢紫殷整整九剑,他应该是恨,应该是怨,总之是世间最厌烦的感情,才会让他刺下这九剑,最后将人推入这冰河里。 但为什么会觉得这么的冷。 霍皖衣在渭梁河边站了许久。 于旁人而言,他是在确认谢紫殷是否真的死了,还会否有活过来的可能。 唯有霍皖衣自己知道。 他只是冷。 冷到无法动弹,无法出声,眨一下眼睛,雪花扑簌落下,像是在掉泪。 可霍皖衣怎么会有泪。 他心狠手辣,他卑鄙无耻,帝王令下,他连一点儿犹豫都没有,亲手接下了这个任务。 反正已经是个注定遗臭万年的佞臣。 霍皖衣不介意自己更坏一点儿。 他吸了口气,终于能握着剑动身,看也没看,就将那把剑塞回剑鞘里。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裹着雪一般的冷。 “谢紫殷死了,”他说,“你们先回去复命。” 然后他回到谢紫殷的卧房,翻箱倒柜去找皇帝真正想要的东西。 他摔碎了玉盘,打碎了花瓶,扯烂谢紫殷还留存于世的画作,铺展在案桌上,将将与他共同完成的墨宝。 ——所有都结束了。 霍皖衣想。 他看着空荡荡的,被他害得凌乱不堪的房间,想起谢紫殷真的死了,汹涌而来的空虚让他感觉窒息。 他走出去时,大雪已经停了。 街边灯火零星,没有行人身影,不闻声响,空荡荡孤寂冷清,好似天上地下,只剩下这一隅安宁。 霍皖衣陡然从梦中惊醒。 他坐起身靠在床前,借着些微月光,窥探到谢紫殷笼在黑暗里的轮廓。 他伸出手,放到谢紫殷的鼻尖。 有温热的呼吸扑洒在手指上。 即将收回手时,谢紫殷握住他的手腕,于黑暗中睁开了深深双眸,光彩流转。 他们一时沉默。 霍皖衣哑然无声,片晌才道:“你为什么醒了?” 谢紫殷道:“我忘了代陛下传话。” 霍皖衣挑眉:“说什么?” “说你对先帝忠心耿耿,肝脑涂地,虽然以前风光,可如今时移世易,也该收敛心思,好好做你的丞相夫人。” 霍皖衣道:“陛下对你倒是很好。” 隐在阴影里的朱砂色泽依旧明艳夺目,他垂眸看着谢紫殷俊美温柔的面貌,忽然笑了:“可我就算收敛再多的心思,也还是会想要逃。” 他眼底带笑,对谢紫殷轻声发问:“谢相能挡住我想逃走的心吗?” 谢紫殷就着握腕的姿势坐起,倾身抵在霍皖衣身前,抬起左手抚过泛红的眼尾,神情近似专注。 良久,谢紫殷应下了话,语声柔柔,语意却冷。 ——“我不需要挡住。” “霍皖衣,我要了你的命,就能困住你的心。” 作者有话说: 谢相:我要命要脸就够了,我要你的心做什么。 霍皖衣:我的心也挺好看的。 谢相:你想怎么死?
第5章 心思 十日后小雨,天色沉沉,不见半分明光,乌云聚在高处,只洒下如丝如线的细雨。 很像自己入宫觐见先帝的那一日。 ——那也是个雨天。 霍皖衣从芸芸众生中走出来,必然要有一番大作为,成就让人企及不到的地位。 他记得当时自己堪称喜悦。 旁人苦读十载,就为了金殿传胪,得见天颜,与他的目标何其相似。 只是霍皖衣的出身并不算好。 他不能读书,纵然才情斐然,也终究比旁人差了一等,落了下乘。 霍皖衣不认为自己天生该低人一等。 他不轻视自己,更不轻视旁人,最初的想法莫过于也做个人人敬仰的大官,亦或传道天下的善人。 然而权利这种东西,一旦握在手中,就容易将人改变。 霍皖衣还记得那个雨天。 他穿过宫门,踏过石廊,得以在朦朦雨幕中觐见天子,跪伏在一门之隔的殿外。 然后他见到了代表着权利巅峰的帝王。 彼时天子高坐龙椅,身着朝服,不怒自威、英武伟岸的气势震慑住了他。 什么是天子? 得天独厚,众心所向——谓之君权神授,方为天子。 霍皖衣跪倒在地。 那一年,他十五岁。 已经尝到了何谓权利,何谓地位。骨子里熊熊生长而出的,即是烧之不尽的野心。 他记得高坐其上的帝王发问:“霍皖衣,朕闻听你盛名天下,是世上难得的少年俊才,如今朕有一事需得你相助,不知你愿或不愿?” ——天子圣言,无人会说不愿。 于是霍皖衣愿了。 他从那个茫茫雨天开始,成为了帝王手中锋利的刀剑。 沾了忠臣良将的血,也斩过贪官佞臣的头,他是帝王最趁手的一把兵器,而帝王给他地位、给他权势,让霍皖衣这个名字,再也不是寂寂无名。 霍皖衣变成了霍大人。 从前轻贱他的,再不敢冒犯,从前蔑视他的,只敢讨饶,从前怨恨他的,早成了黄土。 霍皖衣拥有了所有。 直到他十八岁那年拜倒在帝王身前。 帝王说:“谢紫殷若是成了文人之首,天下大儒都该如何自处?” “……霍卿,你说,世上怎能有人身居世族,又有如此盛名?” 话音落定,出鞘的即是锋芒毕露的杀机。 廊下珠雨断丝,霍皖衣回过神来,将衣衫拢紧,在无端觉察出的冷意中转身。 然后对上了陶明逐飞扬的眉眼。 还是熟悉到让霍皖衣觉得刺目的一抹白。 陶明逐笑道:“你也喜欢看雨吗?” 顿了顿,陶明逐又道:“我忘了,你被关在天牢里太久,自然什么都喜欢。” 说完,也不需要他再应半个字,陶明逐和他错肩离开,于耳边丢下一声冰冷的嗤笑。 霍皖衣静默片晌。 解愁在这静默中无端紧张:“……夫人?” “他有恃无恐。”霍皖衣道。 不是真正的蠢人,也不算心机深重,但行事如此“别具一格”,霍皖衣能想到的理由,唯有“有恃无恐”。 为什么陶明逐能有恃无恐呢? 霍皖衣想,这证明陶明逐在谢紫殷处事的态度上非常自信。 笃定了谢紫殷不会出手。 只是现在如日中天,炙手可热的谢相,要让陶明逐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如此心安理得,毫无惧意的“有恃无恐”? 霍皖衣坐在屋中,旁敲侧击谢紫殷可能有的把柄。 解愁低着头,谨慎至极:“谢相的事情,奴婢一概不知。”
135 首页 上一页 2 3 4 5 6 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