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 陶明逐打量他片刻,并不答话,只皱着眉问:“你就是霍皖衣?” 霍皖衣道:“我是不是霍皖衣又有什么紧要?我先问你,你却一字不答,你来问我,我又凭什么告诉你?” “我姓陶,陶瓷的陶。府上的人都叫我陶公子。”陶明逐抬起下巴,纵然于身高上和霍皖衣还有一定的距离,但如此神态,已仿佛是在俯视他。 霍皖衣嗤笑一声:“陶公子年岁不大,和我应该也没什么话好说。恕不奉陪了。” 他端起桌边饵食欲走,陶明逐却伸手阻拦。 “霍皖衣,你喂死了几条鱼。” 霍皖衣毫不动容,反而言笑晏晏:“岂不正好?” 陶明逐道:“像你这样的人,害死了太多人命,想来也的确不会为了几尾游鱼的死而伤心。因为你霍皖衣伤人时尚能面不改色,更何况用这双手喂死几条鱼。” 霍皖衣一挑眉:“陶公子话里有话。” “我有说错吗?”陶明逐冷笑,“你随自己心意喂食这些游鱼,不管不顾它们死活,我向你指出你的错误,你反而不知悔改,还大言不惭……霍皖衣,你怎么配做这相府的主人?” 掌权数载以来,霍皖衣还是第一回 听到有人这样说话。 高高在上,指责的语气连先帝都要说声刺耳。 只可惜先帝已经是一抔黄土,霍皖衣还活着,且绝没有就此变得可怜脆弱的觉悟。 他被陶明逐这番话逗得发笑,幽深的双眼漆黑无光,衬着艳丽的容貌,反而令人不敢直视。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不知我不知鱼之乐?” 霍皖衣唇边挂笑,淡淡道:“你说我不顾游鱼死活,焉知游鱼就只求生而不求死?陶公子……你非游鱼,游鱼非你,我今日投饵喂鱼,是一番好心,游鱼贪吃丧命,是自己的命数。” “……你看这满池游鱼,池塘虽大,它们在其中游行自在,可不跳脱而出,怎么能知晓天大地大,哪里才是真正的自由?你说我害死了它们,兴许它们还要感谢我。如果不是我,它们怎能知道天有多大,地有多宽,世界并非这小小一座池塘呢?” 陶明逐双眸圆睁,有些无措:“你这是强词夺理!是歪理!” 霍皖衣道:“我是不是强词夺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陶公子到底需不需要听我的道理。我观你言行,似乎是对我颇有微词,那我的理由只会是歪理,而不是道理。你的看法于我而言,更是无关紧要。” “可你心狠手辣!阴险歹毒!你就是不配嫁给谢哥哥!”陶明逐怒声大喊。 霍皖衣神情冷淡,抬手将一碟饵食尽数倒进水池之中,游鱼丝毫不觉腹中鼓胀,纷纷聚在一处抢食,间或又有一两尾肚皮翻白,漂于池面。 他嗤笑:“我就是心狠手辣,阴险歹毒。可你奈我何?谢紫殷就是娶了我,天地高堂都拜过,洞房花烛也过了,你就算再不服气,也要服气。” 陶明逐抿着唇看向晃动的池水。 “我会让他休了你的!”陶明逐道,“我可以让他抛弃你!因为我救过他的命!” 霍皖衣有些讶异:“原来是你把一个该死的人救活了。怎么,在最冷的天里从河中捞起来一个将死之人,那滋味儿很不好受吧?” 陶明逐死死盯着他,却不见他有任何动容心虚,陶明逐怒不可遏地抬起手—— “你敢打我呀?”霍皖衣漫不经心地笑,“那你一定要打准一点,最好让我这张脸再也好不起来,否则谢相为了我这张脸,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你不知悔改,心肠狠毒!霍皖衣,你会有报应!” 霍皖衣浅笑:“难道我现在还不够报应?” 陶明逐道:“你刺了他九剑,他恨你、恨得要死,你不可能得到他的真心,他现在都是为了折磨你,你迟早会为了以前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 霍皖衣眨了眨眼睛:“你不是才说要让他抛弃我吗?怎么又开始说迟早让我付出代价?陶公子这么厉害,为什么不让我现在就付出代价?” 陶明逐转而用手推开他,力道大得几乎要将霍皖衣推进池中。眼看着霍皖衣摇晃着又站稳了身体,陶明逐心有不甘,却也没有推第二回 的勇气。只得道:“我不想和你再说什么,霍皖衣,你今天说的话,我会一字不差地告诉谢哥哥,让他知道你从头到尾都这么阴险毒辣,卑鄙无耻!” 霍皖衣笑道:“那我真是佩服你,竟然能记得这么多的话。我倒也可怜你——” “你可怜我?” “是啊……”霍皖衣缓缓坐在桌旁的石凳上,扳着手指道,“我刺了谢紫殷九剑,可他还是向皇帝请了赐婚,将我正大光明迎进了相府。你救了他,可你还是无名无分住在相府里,以后见了我,还需称我一声谢相夫人。” 陶明逐几乎要被他的这番话刺到发疯,冷笑道:“是吗,我觉得你更可怜一点。霍皖衣,从前你风光无限,谁不怕你?现在你雌伏人下,毫无尊严可言,更是被关在这相府里不能出去,你就像你喂死的那些鱼一样,活着也是受罪!” 急喘两声,陶明逐又道:“你是被明媒正娶,可那又如何!你未脱罪,纵然嫁了进来,也还是个不明不白的身份,就算我无名无分,但在陛下面前,在谢相面前,我的身份都比你更高!” 霍皖衣眼帘微抬,淡淡应了:“我又不和你争,你急什么?你说得不错,我现在毫无自由,更无尊严。所以我迟早会走出这里,重回朝堂,这件事情,你不知道,但谢紫殷却知道。连他都不一定拦得住我,你又算什么?” 陶明逐道:“霍皖衣,你十足无耻。” 霍皖衣站起身来,就着如此姿态,居高临下道:“难道你不无耻吗?挟恩图报,无名无分住在这府上,不在我面前夹起尾巴做人,反倒来我这里耀武扬威了。陶公子,我再如何,现在都是谢紫殷的夫人,来者是客,我给你两分薄面,也只有这两分。” 说罢,霍皖衣错身离去,留下了空空碗碟,满池树影。 陶明逐泄愤般将石桌上的碗碟摔碎,脱力靠坐着,双拳紧紧握起,咬得下唇泛白,眼底如同淬了毒般漠然。 解愁远远望见霍皖衣的身影,急忙上前为他掸尘,撩开帘子跟着进了屋。 屋中线香燃了半截,一室香气流转,教霍皖衣的精神舒缓许多。 他靠坐在软榻上,随手抽了本书册翻过两页,忽然问:“陶公子住在相府多久了?” 解愁心下一惊,分辨了片刻霍皖衣的神色,谨慎道:“陶公子没有住多少时日……相府是最近才迁到此处,以往这里是一座大宅,住了四五户人家。现在是谢相升任后由陛下亲赏的,建成也不过月余。” 论起察言观色,霍皖衣比任何人都是只高不低,他对那陶公子到底住了多久并不在意,只是一些事情到底影响他的心情。 挨着谢紫殷的事情,霍皖衣想,自己无法做到真正的无动于衷。 虽然谈不上吃醋,他也配不上这两个字。 但有这样一个人仇视自己,且和谢紫殷关系千丝万缕,到底让霍皖衣觉得掣肘。 他无意为难解愁,原本的问题也就换了一个:“谢紫殷对他……态度是好是坏?” 解愁立即道:“谢相对陶公子的态度不好不坏,因为新帝登基,谢相事忙,几乎不在府中居住,是以陶公子也极少见到谢相……平时相处来看,谢相也未有偏颇过。” 霍皖衣睫羽微颤,手指无意识地在矮几上摩挲。 他似笑非笑地发问:“那要是陶公子死了,谢相会处置凶手吗?” 他话音甫落,解愁已跪倒在地,一身正红官服的谢紫殷从屋外走了进来。 作者有话说: 霍皖衣:我迟早会回到公司上班的。 新帝:(泪目)天底下竟有如此爱岗敬业的人才!
第4章 锋芒 谢紫殷进了屋,腰间环佩作响,路过解愁时不见迟疑停顿,径自走到小榻前撩衣而坐,素手莹玉,香烟蒸然。 待姿势坐得足够舒服了,谢紫殷方道:“你跪什么?我这个相府,可没有一定要跪的规矩。” 解愁伺候谢紫殷的时日并不算长。 她从来摸不准谢紫殷的性子,天天谨小慎微地做事过活,求的也只是个心安。 是以陶明逐的示好她从来都不应,挑拨更是当作耳旁风。 但从谢相夫人嫁进来的第一夜开始,解愁就感觉到了什么是风雨欲来。 现在是刚吹的第一轮风。 已让很多人觉得冷了。解愁跪在地上不敢起身,垂着头道:“请大人恕罪,奴婢……不慎腿软。” 谢紫殷却也没请她起身,只从怀中取出那把折扇,轻飘飘扇了两次风,再合拢来,指腹在扇骨流苏的交环处反复流连。 霍皖衣道:“谢相好大的规矩。” 谢紫殷便笑:“我的规矩算什么大规矩,以霍仆射来看,怕是天底下所有的规矩,都没有先帝定下的规矩来得大。” “可是先帝死了,现在的谢紫殷却是个活人。”霍皖衣意有所指。 谢紫殷不甚在意,仔细端详着手中折扇,淡道:“夫人为你求情,你不抓紧机会起来,是想跪到什么时候?” 解愁骤然放松,忙道:“谢夫人恩、谢相爷恩。奴婢绝不敢再犯。” 她即说即起身,退出房门了才转身离开,未忘记打下帘子,嘱咐值守的仆役们放尖眼睛。 解愁一走,谢紫殷才将目光落在霍皖衣的身上。 折扇似臂搁般打在案几上,乍然发出声脆响,惊得屋外的丫鬟打了下颤,立刻站得远了些。 “你很怜香惜玉。”谢紫殷语声慢慢。 霍皖衣道:“我虽然怜香惜玉,但不比谢相大度纵容,你忍得大喜之日有人素衣素饰,我忍不得。” 谢紫殷道:“他一直是这个样子。” 霍皖衣亦很直白:“我不喜欢。” “你不喜欢的事情何其多,难道每个让你不喜欢的都要被你除去?” 他偏头看向谢紫殷。 霍皖衣想,这个人的确和当初太不相同了。 一句话里都能满是尖刺,可见对他不是恨之入骨,就是厌之入骨。 可他们之间是一笔糊涂账。 ——他不否认自己对谢紫殷有所亏欠。 但亏欠难道就必定要偿还? 霍皖衣这辈子能接受不得超生、遗臭万年,却偏偏觉得自己学不来什么是偿还,什么是后悔。 他会为谢紫殷感到痛苦。 但痛苦仅此而已。 痛苦若是能让人如此直接就痛得死去,那痛苦才算是真正有所分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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