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还未得燃尽,依旧含光摇曳,烛芯绯红。 床帐撩起后的景色凌乱不堪,霍皖衣枕着绣满金丝作衬的棉被,未被遮掩的肌肤几无完好,好似落于天牢的那段时日,真的受过许多难以言说的酷刑。 也许是觉得撩开的床帐吹来的风有些让人发冷,霍皖衣指尖微颤,纤密的睫羽抬起,幽深无光的眼睛缓缓睁开了,视线无意识地移转,最终还是落在了谢紫殷的背影上。 “……谢紫殷,你拿我的命捏在手里,就是为了叫我立刻死在这里么?” 他声音发哑,压低的声音仍是缱绻勾人的,如同他秾艳的眉目,受过一夜风雨摧折,也还是光彩夺目的。 谢紫殷执着一支线香转过身来,胸膛被霜白的里衣半遮半掩着,干干净净,毫无瑕疵。 待走得近了,谢紫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眉间朱砂灼眼得很:“要是我做的事能让你立时就死了,那便是你霍皖衣命该如此,与我何干。” 霍皖衣似有若无地看他眉间,侧首发笑:“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谢相大人当真要用这种手段取我的命——看来是我浅薄了。” 谢紫殷不接他这番话,挽起床帐靠坐在旁,借着未尽的烛火点燃线香。 霍皖衣便又问:“你怎么身上干干净净的?这一夜我都要死了,你看着却很精神。” 线香新出的灰被抖落在香炉里,谢紫殷淡淡道:“你只知说痛,哪儿来的力气还手。” “你不知道怜香惜玉,”霍皖衣似笑非笑地接话,“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谢相大人,你把我当仇人对待,是不是太不讲道理?” 谢紫殷反问:“不做仇人,你和我还能做哪种人?” 霍皖衣一顿。 他抬眼凝望着谢紫殷笼在烛光里的如玉侧脸,片晌方道:“也是,我和谢相,只能做不死不休的人。” 谢紫殷不置可否,顺手将线香插回熏香炉中,不过是短短片刻,白烟飞空,袅袅而上。 一时静默 ,天光渐盛。 霍皖衣道:“我还未问你,新帝怎么舍得让你迎娶我这样的罪人?” 他说起这件事时忽而想笑,语调里都带着几分熟悉的恶意,“难道谢相大人功高震主,不得不选个自断后路的法子,只为了消解新帝的疑心,避避这风头……” 然而他再多的恶意于谢紫殷来说都似寻常。 他说得多,谢紫殷也不过赏他一眼,再多便无,谢紫殷只从容反问:“你说呢?” “我说……你要娶我,既是想折磨我,也是想向新帝投诚。毕竟谢相大人站得太高了……明明是被我刺了九剑丢进河里,连命都没有了的人。如今一活过来,居然就成了高高在上的谢相。” 霍皖衣望向谢紫殷时的神情难说真假,总是带着几分痴迷,他笑意盈盈:“再厉害的人物,也要对着帝王低头,你现在是风光得很,也难保事情做多了,不会变成我这样的下场。” 谢紫殷垂下眼帘来看他。 “我如果是和你一样的下场……”谢紫殷低声发问,“那你真正的下场,岂不是会比我更难堪?” 霍皖衣眨了下眼睛,错开谢紫殷的注视,慢声道:“我在说你的明日,或许就是我的今日。” 他落下话音,谢紫殷已撑着手臂向他倾身靠近。 罩在上方的身影颀长,几乎让霍皖衣看不清其余景物,眼里只容纳得下半敞衣衫之后的风光。 “而我在说……如果你的今日便是我的明日,”下颌被骤然紧掐,痛得他呼吸一瞬滞停了,也无可挣扎,“那你的明日,只会变得比今日更难堪。” 霍皖衣被这挟制的力道刺得眼眶发红,他深吸了口气,短促的喘息,却还是不知道什么是惧怕一样随性:“看来谢相很信任现在的陛下。” 谢紫殷收了几分力道,转而从腰腹穿过将他搂进怀中,两方心跳相贴,倒让谁都听不到那些心跳,唯有弥漫的香气氤氲满室,帷帐震颤着抖落下两绺流苏。 霍皖衣是真的连话都要说不出来了。 他声音哑得厉害,又好像不知道什么叫退让,反而一再发问:“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谢紫殷餍足一场,心情又好了几分,闻言淡笑着应了:“你说得很对。” 他乱成泼墨的长发被谢紫殷绾在指间,顿了顿,谢紫殷继续道:“你帮先帝做了这么多事情,唯独在这改朝易代的时候,你没帮上半分的忙。先帝可谓是吐丝自缚,退无可退。他驾崩之时,你还在为他除去所谓的逆臣。” 谢紫殷贴在他耳边轻笑:“你猜,先帝是如何驾崩的?” 这数年来,霍皖衣为先帝做过的阴私险事不计其数。 纵然谢紫殷只是稍微透出那么一两句话来,他也能轻易窥探出其中的真相。 ——新帝如何登基。 ——先帝为何驾崩。 这真相既不让他意外,也不是早有预料,霍皖衣怔了片晌,道:“看来与其说你相信现在的皇帝,不如说他更相信你。” ——“他敢亲手弑君,你还能这样面不改色担下这份从龙之功,谢相大人,以我之见,你与陛下不是亲兄弟,也要胜似亲兄弟了,左右双相,你占其中之一,这可是莫大的荣耀。” 然而就算如此又能怎样呢?霍皖衣抬手抚在谢紫殷的胸膛上:“而我,杀过很多亲兄弟,也杀过很多胜过亲兄弟的兄弟……谢相,与我这样的人同床共枕,异梦而处,午夜梦回不会觉得可怕吗?” 谢紫殷拂开他抚来的手指,眉眼间不见半分阴霾,反而一如往昔温柔,风姿清隽:“我已经死过一次,还需要怕什么?” 霍皖衣张口欲答,谢紫殷又道:“你不如和我说一说另一件事。” “什么事?”霍皖衣问。 谢紫殷坐起身,懒懒靠在床前,道:“听闻传旨的公公说,你故意激怒看守你的狱卒,想要一死了之。” 霍皖衣怔了怔,漫不经心地笑出声来:“怎么能说是我想一死了之呢?我要是能活着,怎样也不愿意死,我霍皖衣从小到大都惜命得很——可陛下迟迟不肯赐我死罪,也不见有人来劫狱救我,以我的名声,未被什么绝世高手潜进天牢取走性命,已经是幸运。” “我不是想一死了之,只是他说话不好听,我不喜欢。我也学不会忍气吞声,反正也要死了,还不许我过过嘴瘾?” 谢紫殷道:“我第一次听人将找死二字说得这样复杂。” 霍皖衣道:“我不是找死,是没办法活下去了,自己给自己找点儿乐子。” “你找乐子的方式也算别具一格,”谢紫殷垂眸看他,指尖落在他艳丽姣好的脸庞上,“若他的匕首划的不是你的皮肉,而是你的脸……那就太可惜了。” 霍皖衣的下颌还留着青紫的指印,颜容显衬出难得的脆弱,他笑得浅,闻言追问:“那要是他们去得晚了,匕首是划破了我的脸——谢相大人还打算娶我么?” 谢紫殷讶然:“你怎么还会问这种天真的问题?你若没了这张脸,我何止不会娶你。” “我会还你一十八剑,把你丢进河里,亲自、亲手,杀了你。” 霍皖衣也不觉受伤,反而笑得更深:“谢相好无情啊。” 谢紫殷不应他,又问:“天牢无人对你用刑,为何传话的人同我说,你满身血迹?” “谢相大人……你怎么有这么多的问题。” 霍皖衣叹息着回答:“我自己对自己用刑不够吗?人总要想些事情来做,我折磨折磨自己,难道还会犯什么王法?” 谢紫殷道:“霍皖衣,看你的样子,若我不来救你出去,陛下迟迟不发诏赐死,你也是能自己玩死自己的。” 这话说得很是。 霍皖衣脸上笑意盈盈,挣扎着从床榻上爬起,窝进谢紫殷的怀里。 他枕着这陌生又熟悉的怀抱,视线凝在谢紫殷凸起的指骨上。 “现在不一样了,夫君,”他像是一心求死又十分惜命的疯子,“我玩不死我自己,只有你才能把我玩得没命。” 话音几乎是将将落下,帘帐就已经被扯散开来。 烛火燃尽,天光盛极。 霍皖衣并不知晓自己做了桩打破规矩的坏事。 站在门外的少年紧握着腰间的玉佩,抿着唇,听着屋中还未罢停的声响,扯出个很不自然的笑容:“谢相今日不上朝吗?” 为了衬应喜事着了身粉衣的侍女犹豫片晌,轻声回答:“陶公子,谢相今日告假。” 陶明逐点了点头,心中晦涩,勉强道:“我还未见过谢相迎娶的新夫人。” 解愁眉头微蹙,低首道:“公子不若晚些时候再来?现下就算是等,也是等到有空闲了才能相见。” 陶明逐道:“也好。” 他不甘心地往解愁身后望去,像是要透过这紧闭的房门看到里面一样。 “代我向谢相问一句好。陛下登基之前,他也是难得留在府里,现在事情尘埃落定了,我想和他再叙叙旧。” 末了,陶明逐临走前又道:“新夫人未必就是整个相府的主人,以他现在的身份,不说在这府里,哪怕是在平民百姓之家,也轮不到他做主说话。解愁姐姐,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解愁不知听没听进这句,只是依旧垂首:“陶公子慢行。” 作者有话说: 把谢相很行打在公屏上。 浅走个宅斗打脸支线,嘿嘿。
第3章 游鱼 繁花缀枝,阳光正合适,一池游鱼摆着尾巴来回逡巡,间或仰起头来,咬一口新洒下的饵食,舒展光滑的鱼鳞在阳光下粼粼生辉。 池中浟湙潋滟,倒影一袭浅紫,衣袖连云,飘飘来还,探出的腕指青紫遍布。 还是痛了的。霍皖衣看着水中的游鱼有些出神。 谢紫殷和当初全然不同。 除了那张始终让霍皖衣目眩神迷,为之拜服的皮囊,其余的都已不相像。 他们许诺生生世世的时候,还未想过之后要如何。 也没想到会变成现在这样。 霍皖衣难得无助。 他面对世上任何人都可以游刃有余,轻蔑嘲讽。 唯独在谢紫殷身上,颇有种使劲力气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挫败感。 他刺了谢紫殷九剑,没能拿走谢紫殷的命。 ——霍皖衣想,那大概就是命中注定的,该是谢紫殷来拿我的命。 拿这条作恶多端、无尽罪孽,兴许下了阴曹地府也要永世不得超生的烂命。 也不知道这种事到底有什么可笑的,霍皖衣竟也能笑得出声。 他笑过了,忽而敛下笑容:“来了也不说话,不会是在想着将我推进池子里吧?” 身后来人的脚步蓦然停住。 霍皖衣转身看去,最先看到的是一张神情微妙的脸,以及一身白得刺眼的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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