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心在四年前受过伤,片片碎过,始终不曾愈合。于是它不会发软,只会一直痛着。 霍皖衣又应邀去见了高瑜。 如今的王府于他而言并非陌生之地,端坐其中的幕僚,他已结识了三个。 他们没有名号,高瑜亦只是尊称他们为“先生”。 其中以墨先生最受高瑜信任。他能左右许多高瑜的想法与行动,且另外两位幕僚也隐隐以他为首。 相较之下,霍皖衣却是高瑜眼前威望最低的幕僚。 不过虽说如此,他倒也从未认为自己是高瑜的幕僚,他与高瑜之间,归根究底,只不过是各取所需。 高瑜要利用他谋朝篡位,他要博取高瑜的信任。 这日,霍皖衣坐在王府中,墨先生正与另外一位幕僚弈棋。高瑜在旁卧坐,姿态潇洒,神情惬意,时不时张嘴吃下侍女喂来的水果糕点。 “霍大人,你现在又做成件好事,名声可谓响亮。本王可是听说,许多百姓都称赞你是天下间一等一的好官。恨不得要为你塑金身,给你添几分香火。” 霍皖衣道:“王爷说笑,这桩事若无王爷从旁协助,霍某也无法这般迅速为人翻案。” “霍大人何出此言啊?”高瑜笑问。 “大理寺卿……是王爷的人。”霍皖衣淡淡道。 高瑜道:“你如何看出大理寺卿是本王的人?” 霍皖衣道:“凡用心去看,自能看出。大理寺卿对霍某的态度过于热忱,更是旁敲侧击问过霍某与王爷相识了多久。可见大理寺卿既是王爷的人,亦不是很受重用。为得王爷青睐信任,他不得不选择试探讨好霍某,看看霍某能否帮他美言两句。” 这番话语说得高瑜心生喜悦,含笑道:“他倒也乖觉,做事虽说错过一回,但这一次他却也做了好事,能帮到霍大人,也是他的本事。” “就不知王爷是否愿意多信任他一分。” 高瑜反问:“霍大人以为呢?” “霍某以为,大理寺卿对王爷的忠心天地可鉴,”霍皖衣嘴上说得情真意切,心中却漫不经心,毫无动容,“王爷若是乐意,那便赏他两分信任。若是不愿,也怪不得谁。再者说——” “这位大理寺卿如此忠心,哪怕王爷不给他多少好处,他也是会为王爷肝脑涂地、死而后已的。” 他最后一字落了尾音,高瑜面容带笑,连声道“好”。 又扭过头去,拊掌道:“墨先生可曾听见?霍大人说的这番话,与你前些时日说的,可谓是一模一样啊!” 那正在专心弈棋的墨先生闻言,偏头看了看高瑜,又将目光移转回棋局。 墨先生道:“墨某并不意外。” 高瑜道:“你们两个都是聪明人,聪明的人自然想到的事情也是一样。很好。霍大人……你之后的路怕是要更险一些,因则本王探听到那礼部尚书林作雪,好似刻意针对于你,竟还写了什么奏折弹劾你,罗列的罪责本王也是闻所未闻……不过他到底是礼部尚书,若本王轻易动用势力打压了他,怕是隔天就会被新帝发现。” 这番话语听起来像极了在向他解释。 霍皖衣未曾指望过要谁来帮他,高瑜的这番解释,他便是听过便罢。 只是面上亦得装作动容模样:“王爷言重,这桩事霍某自会自己解决……不用劳烦王爷。” “你是本王的人,被林作雪这样刁难,怎能让本王安心?本王又如何不管。” 高瑜说话间眼眸闪烁,听似情真意切,实则不过是虚情假意罢了。 他知他虚伪,他也自知虚伪。 霍皖衣眨了眨眼睛,睫羽盖住眸底心绪,微笑道:“若这种事情都要劳烦王爷,岂不是显得霍某太过无用?” 话至此处,高瑜点了点头:“说得也是。” 这如“三请三辞”的话说罢,霍皖衣深觉高瑜虚伪不堪,闻言,也只是笑而不答。 休沐日,天光晴,太阳挂于高空之上。 霍皖衣从王府离开,回到府中,忽见信鸽盘旋府上。他抬起手,那信鸽就飞到他手背站好,任由他解下绑在腿上的信壶。 这封信是谣娘送来的。她上次送信道谢,这次亦是一样。 霍皖衣未尝在乎这些。 他从小到大,没听过几句好话。仅有的好,也都是从谢紫殷那里偷来的。 因为偷的只能一时,不能一世。 所以命运要他不得不还,还了,又读懂何谓失去。 信鸽被他放飞离去,他便倚在廊柱前,抬头望天,看天色青,明日朗朗。 他很想见谢紫殷。 ——意识到心底这微弱的声响,霍皖衣怔愣片刻,无声地笑了笑。 世人都不爱珍惜。 拥有时肆意挥霍,随性辜负,明知人生是过一日少一日,却还不愿珍惜每时每刻。 等失去了才知晓不该辜负挥霍这所有。 正如同他,曾竭尽全力要走出相府,去触碰所谓的权势,站回他最熟悉的位置。 当时自己为何会那么迫切想要离开? 他不知道了。 他一夕跌落地狱,以为十死无生。偏偏又活了下来,受了太多谢紫殷送到手里的好处。 而他确然有改不掉的毛病。明知不对,也还是要任性。 他早该意料到世上没有全然不会改变的事情,谢紫殷将他从天牢里救出来,自然也另有所图。 可自己就是不去这般想。想过也抛之脑后——以为或许只是自己的错觉。 可惜以为是错觉,才是他真正的错觉。 ……他离开了相府,离开了谢紫殷。站在朝堂上,冷眼看朝臣们变换无数的面目,他深知朝堂险恶,人心难测。却也直到这种时候才意识到,他走出了相府,心却困于一隅,不得逃脱。 千般万般思念,任性过的、自私的、贪婪的念头,就像一根根丝线纠缠他的心。让他每想一次,就被勒疼心脏,痛得浑噩恍惚。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早知他会去而复返,身心都困于那处,他又为何步步走去朝堂,将本该珍惜的每时每刻,都化作虚无。 霍皖衣忽而想起谢紫殷曾说过的那些话。 他不由哑然。 谢紫殷嘴上说着他合该回到朝堂,做原本的霍大人,一如当初年少相识。 可他们的少年时候本就是糊涂账,欠得太多,毕生都还不完。 他早该明白。 谢紫殷从前没有困住他的心,于是他刺他九剑,自以为做对了事,是不得已而为之。 是以他现在终于困住他的心了。 他身在其中,心更受枷锁。 作者有话说: 我好急啊怎么还没更到谢相收网的回目,我写得可开心了!(OAO) 最新消息:存稿到131章了,嘿嘿所以131就基本收网结束虐恋情深了~
第120章 空欲 “他又为别人翻了案。” 汤垠说出这句话时,脸上的神情迷茫更甚,他不解道:“为什么?” 夜深人静处,零散星光点缀着窗棂,他这般询问出声,和他同居一室的少年惺忪睡眼,喃喃道:“……为什么?” “他为这么多人翻案,”汤垠恍如自语,“大哥说他是个好人……难道他当真不是我们以为的那样。” 山间风声急切,吹动竹林簌簌声。一间竹屋中,博山炉上轻烟升腾,飘飘然,如入仙境。 一页写满经文的纸张飘飞而起,摇摇落在地上。 随之又有一页飞起,一页、又一页,短短片刻,这间竹屋已飞满经文纸页,唯有在飘摇落下的纸页缝隙间,窥得一道脱凡出尘,乌衣墨发的背影。 三百页。 他抄了三百页经文,笔墨尽,却依旧未能平复他的滔天杀意。 最后一页经文被他攥进手中,皱成一团。 自知晓高瑜想要毒杀梁尺涧后,他表面不显端倪,照常来往于王府,随意应付高瑜日渐庞大的野心。 可谁也不知他再凝视高瑜的眼睛,心底唯有厌烦、杀意,亟不可待摧毁的破坏欲。 他要羽化登仙,飞升成神。 高瑜凭什么断了他的前路? 三百页、整整三百页!可再多的经文,也让他静不了心。 散落的青丝几乎将玉生清冷的容颜全部遮掩,只留有那双孤冷淡漠的眼。 纵然满心杀机,他还是不动声色。 竹屋大门忽而被人从外推开。丹洛步步踏入屋中,打量他片刻,环视四周,见得满地狼藉,遍布着经文纸页,叹息道:“师兄,你的心又不静了。” “假使心能静,你自看到我心静,”玉生转过头来看她,“然,你看到我心不静,自是我心不能静、不可静。” 丹洛垂下眼帘,轻声道:“师兄何不抄写另外的经文?” 玉生不答反问:“你为何来此?” 丹洛答:“我见此处竹屋灯亮,料想是师兄回来,所以特意前来拜见。” “你是将来的观主,不必将我捧着。”玉生道,“我终究要羽化登仙,这凡俗事务,都要交付于你。” 屋中静默了一瞬。 丹洛一身道袍,梳着发髻,臂挎拂尘,本该是清冷脱俗相,她却神容苦涩,有着两分哀伤。 “我不愿接任观主。”她说。 玉生眉峰微动:“这是你最开始选好的路。师弟,虽说人各有志,莫要强求,但你已选了这条路,自当走到最后。若反反复复,不明确本心,又如何追寻你之真道?” 丹洛无言。 那年她颠沛流离,恨不能一死百了。若不是霍皖衣救了她,她如今应当也是黄土一抔,无人为她立碑,黄泉路上亦是满心不甘。 她活了命,拜入太极观中,于是在那个雨后,天气晴晴的亭午,她在师父的带领下见到了她的师兄。 师父说,玉生是有病的。他病得很重,可那并非是病,而是他在追寻他的道。 从一开始她便知道,她留在太极观,就是要接任原本该是玉生的位置。 她第一次见到玉生,玉生只偏头看了她一眼。 然后这个陌生至极的师兄语带笑意地说:“见到师弟以前,我便在梦中见过师弟了。” 那是随口而说的话吗? 丹洛因之错愕一瞬。可当她的目光与玉生的双眸相对时,她意识到——那不是随口说的,为着拉近彼此距离的好听话、玩笑话。 是真的。 玉生真的在未曾见过她之前,就已在梦里见过她。 ——正因如此,玉生才会有下一句话:“由此可见,我之真道,近在咫尺啊。” …… 丹洛无声叹息着,她忽而心绪不平,愈发不安。 自玉生寻到所谓的“有缘人”之后,她便感觉天地间也多出了什么东西。好似冥冥中,一个与之关联的命运越行越近,又越来越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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