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凌风的身份,他是进不了皇陵的。据忘禅所知,凌风每年只在隔着遥远长河的山头远远地祭奠秦听梦,除了朝着秦听梦墓碑的方向,连采撷一捧菊花送过去都做不到。所以这一次,凌风特地摘了好几枝梅。 凌风告诉忘禅:“你阿姐最爱这孤寒的梅,每到了冬日,便喜欢为它作上一首词。” 关于凌风爱慕秦听梦这事,可以说没几个人知道。但秦听梦知道。 起先他们是青梅竹马,连忘禅都以为他们俩会最后修成正果,只是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天降,景伏远莫名得了秦听梦的芳心,嫁给了这个曾经一点都不冒头的三皇子,这一路走来,竟当上了当朝皇后。 忘禅还记得那一年她成婚时,脸上洋溢着的皆是对未来的无穷期盼,连眼睛里都好似长满了星辰。只是这星辰从景伏远纳侧妃开始便一点一点的湮灭,最后这个天真的少女成为了贵气温和的皇后,高贵端庄的站上了那个天下女子皆艳羡的位置。但忘禅知道,她并不快乐。 更何况这泼天富贵又如何,最后她不也落了个惨死的下场。 忘禅勉强算是前国舅,守陵人认出他,放了他进去。 忘禅本以为只会有自己和凌风两人,却不想竟在此又碰上了景伏城和景伏远。 守卫远远地候着,那小小的一方墓碑前孤零零的站着景伏远,他半蹲着,手里拿着一捧菊花。那菊花开得茂盛,花蕊上尚有露珠,这本非该盛放菊花的季节,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找来的。 忘禅不小心踩到枯枝,惊动了景伏远和景伏城。 景伏城眼睛一亮:“持玉,你如何……”他一顿,反应过来,“也是,今日本是皇嫂的忌日。” “嗯。”忘禅往前迈了一步,跪下去,磕了个头,这才又站起来,“明日也是她的生辰,想来想去,我干脆今日先过来了。” 忘禅的衣摆上染了脏雪,景伏城弯下腰替他掸开了,道:“皇兄也是想着这个,今日便一并过来了。” 忘禅这时才领着凌风向景伏远请安。 景伏远扫了一眼凌风手上的寒梅,眼神微眯,然后淡淡道:“朕也看得差不多了,便先回了,你们请便。” “陛下且慢。”忘禅喊住转过身的景伏远,沉声道,“不知薛姑娘在宫中如何?” 景伏远沉默了数瞬,方才开口道:“她既已入宫,就不用你再来多操心了。” 忘禅垂眸道:“薛姑娘是贫僧的香主,关怀两句,也是理所应当。若陛下觉得没有必要,贫僧闭嘴便是。” 景伏远未再多言,甩袖离开。 凌风将那几支寒梅放置,恰好压在那簇怒放的菊花之上。 景伏城扫了一眼,低声问道:“你把他带过来做什么?” “阿姐的朋友想要来看一看他,怎么,不可以么?” “你又不是不知他从前与皇嫂……” 忘禅嗤笑一声:“我还以为你与皇上都已经忘记我阿姐了,却不想居然还记得这种细节么?” “持玉……”景伏城眉头轻皱起来。 “这些话,我本不该说。”忘禅看向他,目色转深,神情冷漠,“但阿姐是因你而死,你不觉得比起凌风,你才更不应该站在此处?” 景伏城的神色瞬间变得极为生涩,他张了张嘴,突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因为忘禅所说的是事实。 这也是他们俩之间永远都迈不过去的槛。 秦听梦的死便是忘禅毅然决然离开皇宫的导火索。 忘禅至今仍记得那天狂风大作,眼看着一场大雨即将倾盆,他将庭院里头的花花草草全都搬进了屋子里,正打算关门关窗时,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喧闹,那喧闹不同寻常,毕竟皇宫之中,是不允许有过于嘈杂的声音的。 心里慌得好似被猫抓一般,往日秦持玉并不太关注这些宫中的事儿,但这一次直觉让他走了出去。 走出去的瞬间,便听到有个宫女惊恐地喊道:“听说是皇后娘娘出事了!” “说是皇后娘娘跑的时候从台阶上摔了下来,脑袋磕在了台阶上……眼下御医全都过去了!” “也不知靖王和皇后娘娘到底在争吵些什么,皇后娘娘若不是为了躲靖王,恐怕也不会摔倒呢……” 秦持玉只觉眼前一黑,待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在疯狂跑向坤宁宫的路上,这一路上他不知道撞到了多少东西,可身上的疼痛哪里及得上心里头的慌张。 他在坤宁宫前的台阶上看到了大块的血迹,也看到了仍坐在那里精神恍惚的景伏城,他冲上去揪住景伏城的衣襟,质问道:“我阿姐呢?!我阿姐在哪里?” 景伏城抬起头,眼眶发红,他张嘴,无力地说道:“……送进去了。” 秦持玉很想说点什么,但他顾不上去质问景伏城,只是松开手狠狠一推,又往里头跑去。 景伏城被他推得狠狠撞在那台阶上,沾了一手猩红的血。那是秦听梦的血。 后来那场雨下下来了,风将坤宁宫周围的很多枝丫都挂断了。台阶上猩红的血液被狂风暴雨洗刷得一干二净,一点也找不到那一滩刺眼的痕迹。 景国皇后便薨于这样一个狂风暴雨的深夜。 风一直在刮,雨一直在落,乌压压的天空使劲的往下沉,像是要与地面合拢到一起。 秦持玉抱着秦听梦的尸首,独自在坤宁宫中守了三天三夜,连景伏远都没让进。 是景伏城替他挡在门口,候了三天三夜。 那时,秦持玉和秦听梦的父亲秦大将军及母亲去世也不过堪堪三年。 这偌大的世界,自这一日开始,所有与秦持玉有血缘关系的人都没了。 只剩他孤苦伶仃的一人。
第28章 装可怜 自皇陵出来,景伏城一直都未开口说话。他这般做小伏低的模样凌风还是头一回见到,忍不住地打量了他好几眼。 在旁人看来,景伏城是个生性冷漠之人,莫说是现在成了名冠天下的少年将军,就拿以前来说,他还是个普普通通的皇子时,宫女太监评论他也是孤僻阴冷,那时候独独在秦持玉面前是鲜活的。 后头他出了名,这所谓的“孤僻阴冷”便成了心狠手辣寡恩薄义,总之听上去好似要好听了些,但其实都是些近义词。 凌风和忘禅是骑马来的,两人共一匹,颠得难受,回去时景伏城看到两人这般作态,马车也不要了,掀开帘子看了一眼便说是不方便。 忘禅问他:“有何不方便的?” 这时帘子里探出来张熟悉的脸,是薛玉盐。 “我本是随陛下一同来看皇后娘娘的,方才陛下说是身体有恙,先回去了。我想着我这么快回也是不诚心,便留下来了。” “你如何不进去?” 薛玉盐苦笑一声,道:“我不够资格呢。” 忘禅“哦”了一声,心想弟弟和嫂子共处一室,确实不太方便。 凌风极有眼力见的道:“我住的地方离此处倒也不远,走回去就是了。不如景将军来骑这一匹马。” 忘禅拒绝的话刚起了个头,就听见景伏城极快地说了句“好”。 然后他直接翻身坐了上去,还扬起笑容朝他伸出手:“来。我接你。” 皇陵离京城远,若是走回去,走到天黑都到不了……忘禅内心挣扎,手已被景伏城紧紧地握住,然后一把拉了上去。他坐进了景伏城的怀中,后背抵住对方坚实的胸膛,温热的体温好像踱过了薄薄的布料,沾到了赤裸的身体上。 忘禅禁不住往前缩了缩。 景伏城一只手抓住缰绳,另一只手环住忘禅,道:“驾——” 这马不愧是宫中养着的汗血宝马,跑起来时上下颠得不行,忘禅好几次都觉得自己要被它给甩出去了,可下一秒又被景伏城拉了回来,于是两人挨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紧到连景伏城的呼吸都在他的颈后作祟了。 又是那种避无可避的暧昧,这是景伏城一贯会用的招数。 忘禅只能静心,心里一遍又一遍的默念佛经。 呼啸的风声刮过脸颊,像是刀子一般刻在肉里。 景伏城的声音被风吹过来:“你记得有一年皇兄带我们去打猎,我说带你去寻兔子,也是在马上,你紧张得将我的手臂都掐出道血痕来……” 忘禅没说话。 他一路上没停过嘴,忘禅便没张过嘴。 只是内心到底深受折磨。 这一路于忘禅来说实在漫长,于景伏城来讲过得太快了,眼看着城门便在前方,景伏城放慢了节奏,环住忘禅的手更加用力。 忘禅拨了拨他的手,没拨开,只能强忍着,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马车入城时,城边突然一阵喧闹,守城门的将士将长缨枪都举了出来,对准不远处那个身形狼狈的男人。 薛玉盐探出头,询问道:“这是怎么了?” 那男人突然发了疯,拼了命的挣脱,然后朝马车这边奔了过来。 薛玉盐吓了一跳,因为那男人一下子跪了下来,头狠狠地磕在地上,发出几声“咚”的闷响。 忘禅这时才认出这是谁。 往日耀武扬威巴不得把人都踩在脚底的宁乘风,居然跪在一个小女子面前求了饶,说给谁听都会觉得是天大的笑话。 “我错了、我错了……”宁乘风这样说道,“还请薛姑娘……不,请薛贵人原谅我,我再也不敢做如此欺压民女之事,请薛贵人大人有大量……” 薛玉盐明显不想看到他,将帘子放了下去。 忘禅心想,也不知道景伏远到底打算怎么处置他,居然逼得他来找薛玉盐求饶了。 只可惜,薛玉盐并不打算饶过他。 宁乘风眼见求人无望,双手紧握成拳,神色愈发麻木,可当他视线接触到忘禅的那一刻,眼神中又爆发出一道难以言喻的光芒。 他猛地冲了过来,景伏城便下意识的将忘禅抱得更紧了一些。 宁乘风咬着牙齿求饶道:“忘禅大师大人有大量,便告知薛贵人饶我一回。佛主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忘禅大师本就是出家人,想来也不忍心见我就这么丧了命……” 忘禅举手微微颔首:“阿弥陀佛。” “走吧。”忘禅低声道,“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跑了出来。” 景伏城夹紧马肚子,看也不看宁乘风一眼,往城里去了。 其实忘禅已经做好了宁乘风丢不了命的准备……毕竟他有宰相护着,不像即子箴那般孤立无援。 但不知景伏远到底对他做了什么,竟让他宁可连脸都不要了,也要来求这两个曾经的仇人。 当真好笑。 景伏城将忘禅送回院子,门口勤亦已等候多时,连忙来接:“师父,您这一出去可真是久啊,吓得我和勤非以为你出什么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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