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佑本来为歌声所感,沉浸在思乡之愁里头,但余光瞥见韩三的神情,便立刻转移了注意力。 韩三只比他大三岁,是韩家的家生子,从小就陪在他身边,所以他们除了主仆还有一份兄弟情谊。 这些年他不愿意亲近女人,迟迟未能成婚,韩三也久不见有因缘。他私底下还为韩三说过媒,韩三都以先生还未成婚为由拒绝了。 韩佑自己这辈子大概是不会成亲了,所以当他看到韩三有了喜欢的人,也暗自跟着高兴起来。 唱完三支曲子,韩佑笑着对芸娘说:“时候不早了,你去休息吧,以后就是我韩府的人了,把这里当自己家。” 芸娘闪着泪花点点头,对韩佑福了福身,便转身要出去。谁知她刚把门打开,就吓得叫了一声,琵琶也脱手摔到地上。 韩佑看到大红色裙裾越过门槛,然后是熨烫得妥帖规整的裙褶,腰间却配了一根镶金龙纹的玉带,不用抬眼看上面也知道来人是谁了。 夏司言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琵琶递给芸娘,隔着面纱对芸娘笑了笑,芸娘却被他锋利的眼神吓了一个哆嗦,站在门口瑟缩着回头看韩佑。 韩佑看了一眼韩三,“你们出去。” 家里来了人韩三居然不知道,他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不客气地问夏司言:“你是谁?” 夏司言看也不看他,径直向韩佑走去。 韩三想伸手去拦,又被跟在后头进来的那个人吓了一跳,“冯公公?!” 冯可给他使眼色让他赶快出去,他还愣在当场:“这是……” “快走快走!”冯可把韩三和芸娘推出去,自己也出去把门带上,站在门口守着。 韩三受了不小的惊吓,问冯可,“那是谁?” 冯可无奈地撇撇嘴,“别问,不知道才好。” 韩三想起京中那个关于韩佑和舞姬的传闻,他本来是不信的,现在他也惊疑不定道:“是那个舞姬?!” “啊呸!什么舞姬?不要乱说话!” 韩三指着书房里头道:“那不是舞姬吗?个子那么高,都不像个正常女的。你咋也跟着跑出来了?你主子呢?” 冯可担心他再多说话脑袋就要不保了,赶紧把他拖着往前院走,“走走走,该干嘛干嘛去,不要打搅你们家先生!” 韩佑站在书桌后面,听外面两人拉扯着走了,才冷淡地转过头问搂着他腰的“舞姬”道:“陛下怎么来了?”
第27章 善辩 夏司言把面纱扯下来抓在手上,从背后抱着韩佑,埋头在他颈间深深吸了一口气,懒懒地说:“想你了。” 明明下午两人分开的时候还满腹心事,互相都不痛快,才过了几个时辰,怎么又可以像这样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韩佑站着不动,由他像小狗一样在自己脖子上拱来拱去,等到他又开始撒娇的时候,韩佑张开手掌把他的脸推开,“伤还没好,恕臣今晚不能侍寝了。” 夏司言脑袋搁在他肩膀上,喃喃地说:“今天下午你走了之后,我很想你,从你走的时候一直想到现在。想到我实在是觉得见不到你我就要驾崩了,所以我就来见你了。” 韩佑无动于衷,“现在陛下见到了,臣恭送陛下。” “你还在生气。” “臣不敢。” “你可以敢。” 韩佑顿了一下,竟没想出来怎么回答。夏司言继续道:“你生气吧,从现在开始就让我来哄你。” 韩佑很想说陛下今天吃错什么药了,但是多年来忠君爱主的观念根深蒂固,这句话没敢说出来,只道:“陛下不必如此。” “必须如此,”夏司言耍赖地说:“我要粘着你,宠着你,像所有宠坏爱妃的昏君一样。” 韩佑听得汗毛都要竖起来了,这话分明不是夏司言会说出来的。他表情古怪地忍耐了一会儿,实在是没忍住,终于道:“陛下今天是吃错什么药了?” “我没有。” “那陛下是被什么附身了吗?” “里里外外都是朕本人。” “陛下在哪里学来这些……这些……奇怪的话的?” 夏司言笑了起来:“有用的是不是?你是不是高兴一点了?冯可没骗我。” 韩佑震惊道:“是冯可教陛下说的?!” “冯可给我看了书。” “哦?什么书?” “《君臣绝恋》,还挺好看的,你要看吗?” “……”韩佑僵硬地说:“我不想看。” “哦,”夏司言可惜道:“真的挺好看的。” 韩佑静了一会儿,问他:“陛下这么晚出来安全吗?” 夏司言指了指房顶,悄声说:“上面有侍卫。” 韩佑立刻想起那个可以隔门传音的高手,觉得他们说的话都被房顶上的人听见了,有些不自在,低声道:“那陛下早些回去吧。” “不要,”夏司言抱着他的手紧了紧,“我也想做韩府的人,把这里当自己家,可以吗?” 韩佑就知道他听见了,叹气道,“那少女是韩三带回来的厨娘。” “嗯,我知道。”夏司言缓缓说:“她叫窦香芸,十六岁,禹州人,今年三月被人从禹州的肖玉楼卖到京城,七月十一张裕筹赴任甘州前将她买下来,送到了你府上。” 韩佑吃了一惊,“陛下调查我?” 夏司言坦然道:“京中的每个大小官员,每天发生什么事、见了什么人、家里几只猫,只要朕想知道,朕就可以知道。” 韩佑确实听说过先帝在位时,曾建立了个专门监视百官的机构。但是先帝龙驭宾天后,就再也没有听到过了,他一度以为那是谣传,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破晓,”夏司言跟他解释:“昭朔二十一年,我父皇在禁卫军里抽调了五百精英,组成破晓。他们监察百官,每天会直接向我报告所有官员的动向,所以我知道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情。” 韩佑意识到这是一个很重大的秘密,有些头皮发麻地问:“可是陛下为何要告诉臣呢?” “以后我不会再向你隐瞒任何事,”夏司言很认真地说:“书上说爱要坦诚。先生,这是最后一件我没有告诉你的事情。我想把破晓交给你来掌管,你看这样算坦诚了吗?” 韩佑听得心惊肉跳,他以前怎么没发现,夏司言如此有成为昏君的潜质。倘若夏司言爱上的是一个对昭国图谋不轨的人,只怕是有亡国之危。 他慎重道:“不……陛下不宜将如此重要的职责交给外廷大臣。” “你不是外臣,只要你愿意,我甚至可以和你平分天……” 韩佑听他越说越离谱,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巴,生怕这大逆不道的话从皇帝口中里说出来,“陛下,谨言慎行。” 夏司言把他的手拿下来握在掌心,“如果说这世上有谁是我可以无条件信任,放心把所有的要害都给他抓住的,只能是你了。” 韩佑被他这一通表白弄得心神不宁,离开和留下来的念头又在心里较劲。 下午看雨的时候确实动了回禹州的心思,甚至在心里给自己拟好了申请调动的题本。他打定主意,若是皇帝不允,他就辞官回乡去做个教谕。 他终于发现佞臣不是好做的,他没办法很坦然地跟夏司言上完床再一本正经地讨论自己的升迁问题。无论被爱意包装得多么温情,他都非常、非常痛恨那样的场面。 可是留在京里他和皇帝又会再一次发生那种事。不论是现在这样,皇帝哄着他要把重要的位置给他,还是他们云雨之后皇帝许诺他什么东西,都违背了他走上仕途的初衷。 也践踏了他对夏司言的心意。 夏司言掰过他的肩膀,微微低下头,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说:“今天下午你离开的时候,我看到你走的样子,总觉得我要失去你了。我会失去你吗?” “陛下……”韩佑叹了口气,觉得心里苦涩,无法再继续说下去了。 “你可以对我也一样坦诚吗?”夏司言低低地叫他,“景略。” 韩佑觉得自己有些凄凉,“我可以给陛下的都给了,我还要怎么坦诚呢?” 于是夏司言又问了那个问题:“你喜欢我吗?” “陛下是不是又要说,只要我喜欢陛下,就可以呼风唤雨,就可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你不想吗?”夏司言无法理解他为何提到这个就很不高兴,“成为百官之首,这不是古往今来所有读书当官之人的梦想吗?你若是不喜欢,我以后不提就是了。” 韩佑摇摇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济苍生安社稷,确实是古往今来所有读书人的梦想。臣又何尝不知只有站在高位才有可能实现政治理想,但是这高位不能够也不应该是靠以色侍君得来的。” 话开了头就好说了,韩佑长吁一口气,长久以来压在心里的苦楚终于破开坚硬的外壳,打开了一个细细的裂缝,那些话就顺着裂缝流淌出来:“陛下,您生来就是天子,您的身份是上天的安排。但是我,我是一路跌跌撞撞、一路头破血流地走到您身边的。如若有幸为陛下辅佐中兴,这条路也只能臣自己去走。” 夏司言沉默良久,最后叹口气说:“原来先生是这样想的。” “是。” “那么你喜欢我吗?” 韩佑苦笑了一下,“陛下是君,我是臣,我喜欢陛下,终究不是干干净净的喜欢了。” “不是干干净净的喜欢也是喜欢,”夏司言眼角添了笑意,“要那么干净干什么?我们脏也脏在一处,烂也烂在一起。你便不要把我当皇帝,当我是个普通人,像喜欢普通人一样来喜欢我。” “这怎么可能呢?” “有何不可?从此以后我们在一起你就不要叫我陛下,你也不要自称为臣。我叫你表字,你叫我名字,到了朝堂上你我是君臣,脱了朝服,我们是……”他说到这里凑近了韩佑的耳朵,用气声说:“我们是夫妻。” 韩佑笑了笑,“陛下还是小孩子气,这岂是一个称呼的问题。” 夏司言却觉得很行得通,又说:“我们两个单独在一起时,不谈论国事。我也不在朝政上对你有所偏向,一切都按公事来办,如何?” “可是心里有所偏爱,又如何能做到不偏不倚呢?” 夏司言笑着摇头,“先生着相了,既然帝制是国家一切大事皆取决于君王的个人意志,又如何可能做到真正的不偏不倚?就算我跟你没有这一层关系,我就不可以对身为朝廷大臣的你有所偏爱吗?就像我父皇偏爱高擎、我皇祖父偏爱张硕延、太祖爷爷偏爱杨清和,你能说这几位老臣也是以色侍君吗?” “可是……” “高擎就不说了,杨清和可是我朝开国功臣之一,他的画像至今都挂在内阁里,受百官膜拜。他和太祖的君臣情谊令天下动容,人们难道会说太祖偏私不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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