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进入营帐,楚祯才解开衣襟,露出胸前碗大的伤痕。 那时他立于城墙上,未穿战甲,实则是穿在了红衣里面。但阿道玑力大无穷,是栾国一顶一的骑射高手,想毫发无伤是不可能的。 军医慢慢处理楚祯的伤处,楚祯额间逐渐冒出了冷汗。 恰时夏侯虞走进营帐,见楚祯忍痛非常,想接过军医手中的伤药,被楚祯阻拦。 “军医下手狠,却也痊愈得快,净舟手轻,却要多遭些罪。” 夏侯虞知楚祯说的是事实,便作罢。 军医处理完楚祯的伤处,习惯为他把脉,在搭上楚祯脉搏的一瞬,军医脸色变了一变,没忍住就要跪下。 楚祯向他飞去了一个眼色,军医才堪堪站直。 所幸夏侯虞的只注意楚祯胸前的伤,未发觉楚祯与军医之间的暗流涌动。 军医退下煎药,楚祯伸手接过夏侯虞递过来的水。 宽大袖袍露出楚祯细瘦的手腕,手腕一侧扎眼的淤青未躲过夏侯虞的目光。 他一把握住楚祯的手腕,“这是怎么弄的?” 楚祯一惊,连忙遮掩:“许是倒下时磕碰到了。” 见夏侯虞未再追问,楚祯松了一口气。此处淤青是他让顾都尉掐的,他嘱咐顾都尉接过他的时候定要立刻将他唤醒,无论以何种方式。 他担心自己胸前受如此撞击,会昏迷不醒,若被夏侯虞把脉,他体内落红依旧在的事情便会在夏侯虞面前揭开。 阿道玑的军队需要修整,多时间内不会再进攻蛮离荒了,他们可以缓一缓了。 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蛮离荒的这数次对弈,楚祯始终是以小敌大,屡次只能取巧战胜。 蛮离荒的楚家军们,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住下一次进攻了。 他们没有一个人知道,下一次,他们该何去何从,蛮离荒该如何是好。 “飞飞。”夏侯虞突然道。 “嗯?” “若这场仗最终胜了,你欲往何处?” 楚祯听罢,仰头望了望天,笑说:“不知。” “跟我走,好不好?”夏侯虞说。 楚祯恍惚了片刻,倏然笑问: “走去哪?” 夏侯虞目光闪烁了一瞬,未立刻回答。 楚祯接道:“你想回长安。长安……也可。” 似是未想到楚祯会如此作答,夏侯虞抬眸的目光惊了一惊。 自此次与楚祯重逢,夏侯虞发觉楚祯比以往更爱笑了,尽管从前楚祯便爱笑,但此时楚祯的笑让夏侯虞说不出的心口憋闷。 楚祯忍着心口剧痛,始终对夏侯虞露出浅浅笑意。 他终于忍不住,猛然呛咳,血腥味涌了上来。楚祯用衣袖擦净,鲜血没入红衣,不见了踪影。 夏侯虞为楚祯拍背,惊觉:“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楚祯半晌无法应答,他的喉咙在与胸前的闷痛做着斗争。 他的身体的无力感与日俱增,浑身骨头碎掉的痛觉夜夜折磨着楚祯。 他靠着从夏侯虞那里顺来的药,挺过了一个又一个夜晚。 楚祯半天无法应声,夏侯虞转身便要跑出营帐唤军医。楚祯拉住夏侯虞。 手握住小指,楚祯滚烫地手心时不时触碰夏侯虞小指指尖的冰凉。两人停滞在了一个没有人舒服的姿势。 楚祯的手微微颤动。 他想要用力握紧夏侯虞的小指,却又在触碰前的那一刻,倏而远离。 他微微仰头,望着夏侯虞的脸庞。 分别三年,他夜夜梦见这张脸,也夜夜思念这个背影。 若说曾经的楚祯不懂儿女情,与净舟的分别让他懂得了什么是——相思。 可惜命运不等人,满腹私情无法宣之于口。 “我……”楚祯说。 “我……” “我……无事。”
第32章 知己 顾都尉平日步伐稳健,再急的事情,他都显露不出多少慌乱。 此时他步履匆匆,正往楚祯的营帐赶。 刚一掀开营帐帘子,未与楚祯通报,顾都尉便立即出口道:“看到狼烟了!” 楚祯一下子站了起来,一旁的齐连举与夏侯虞亦是思量一瞬,便也明白了。 “确定吗?何方向?”楚祯问。 “益州方向,升起狼烟。” “今日什么风?” 此话一问,顾都尉兴奋的目光霎时暗淡。 楚祯瞬间了然,:“益州距我们七百里,蛮离荒能见益州狼烟,定是东南风顺风而来。” “是的,”顾都尉说,“并且最近几日,皆是东南风。” 夏侯虞问:“粮草还能坚持几日?” 顾都尉咬牙道:“不足三日。” 瞬间的寂静在四人中漫延开来,终是齐连举打破沉默。 “东南风啊,东南风能带来益州城的狼烟,却带不去我们的狼烟。栾国军队将我们层层围困,若有人能突围出去,向益州城请援,我们定能反败为胜。” 楚祯问道:“覃百户带了百名精锐前来,可否有突围优势?” 这话楚祯虽问的齐连举,夏侯虞却一同摇头。 夏侯虞:“覃燕彰的手下皆是专职刺杀,突围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多杀了几个人,却并不能逃离蛮离荒,将消息带出去。” 楚祯点点头:“我们需从长计议。” “可……”顾都尉深吸一口气,“我们等不了多久了,蛮离荒的百姓也坚持不下去了。” 夏侯虞暗自握紧拳头,暗忿道:阿道玑真是个蠢货!军事上的奇才,却听不懂言外之意! “怎么了?”楚祯注意到夏侯虞的不对劲,轻声问道。 夏侯虞抓过楚祯的手腕,压低声音道:“你去。” 楚祯下意识抽手,却被夏侯虞握地更紧。 “你听我说。其一,我自小在漠北长大,见过无数此栾国军队作战,我很了解他们;其二,你是镇北侯府大公子,是曾经名震大周的少将军,你去比任何一个人都有信服力。我们都靠你了。” 夏侯虞不是没有私心,他的私心除了他要维持和栾国的交易外,只剩下楚祯平安。 守城比突围更难,是真正的九死一生。 “是啊少将军!虞公子说的没错,您去!”顾都尉上前一步道。 夏侯虞虽刻意压低了声音,但他并未避讳顾都尉与齐连举,因为他知道,这个决定是最正确的决定,无论怎样的境况下,突围的人选一定是那个最有可能带领援军胜利的人。 齐连举:“小楚祯,此人只能是你。” 楚祯望着大家的目光,眼眶不自觉酸涩,可……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他不知道他如今的身体状况是否能冲出重围,更不确定这双手,在带着援军赶来时,能否杀敌救他们的性命。 “好……我去。”楚祯抬头,眼角含泪答道。 大战前,楚家军在蛮离荒盛大地庆祝。 夏侯虞带来的烈酒被他们架在火堆上温着,干肉全部倾倒而出。 将士们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篝火旁唱着塞北曲,围着炉火放声高歌。 楚祯未对将士们说明日的计划,将士们却好像了熟于心,他们无畏地、乐观地……期待着明日。 楚祯望着大家,倏然想起自己十一岁被高呼“少将军”的那场庆祝了。 在漠北、在火红落日余晖下,楚家军全体将士庆祝着他们的少将军千里杀敌,以一人之力,扭转整个战局。 他们拥着少年将军,围着他舞枪叫好,将他抛向高空,营地时时刻刻回荡着数声震耳欲聋的“少将军”。 那时的大家,为明天的凯旋而高歌,为大周未来有一个如此天纵奇才的少年将军而高呼。 楚祯心口的闷痛从昨日便开始愈演愈烈,他知道已经十九岁的自己,距离二十岁的死期,已经没有多久了。 他捂嘴轻咳几声,将目光放向同将士们庆祝的夏侯虞。 夏侯虞从不与除楚祯以外的人喝酒,今日却是个例外。他轻轻哼唱着塞北曲,身处西南,心却已如漠北的雄鹰。 楚祯心里痒痒,他掏出了父亲送给他的骨笛。 十五岁那年的元月十五,他便是用此笛为夏侯虞奏了那一曲。 楚祯的薄唇轻轻贴上,曲调蜿蜒流转,击起了所有将士奋战的心。 夏侯虞的目光递到楚祯身上,直到曲毕。 大家都在欢呼楚祯的曲吹的有多好,只有楚祯和夏侯虞二人,隔着篝火,遥遥地笑望着。 楚祯收起骨笛,嘱咐顾都尉让大家今晚尽兴,便转身回了营帐。 夏侯虞紧随而去,甫一掀开营帐帘子,便见楚祯脱下身上红色战衣。映入眼帘的,是夏侯虞未曾见过的无数疤痕,以及瘦骨嶙峋的躯体。 分别仅仅三年,他竟不知楚祯已如此。 楚祯听见动静,微微一偏头,高高马尾轻轻扫过背脊,似是知道夏侯虞定会跟来一样,不在意道:“净舟,能否帮我将热水倒入桶中?” 这一侧身,夏侯虞看见了在般若洞自己刺入楚祯胸膛的疤痕。 夏侯虞惊觉,自己曾是杀过楚祯的。 见夏侯虞迟迟不动,楚祯不解催促道:“净舟?” 夏侯虞恍惚回神,应了一声,便将五提热水尽数倒入浴桶。 他转身之时,恰巧楚祯散开发髻,青丝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有如四年前元月十五的西郊小院屋顶之上,飘逸如仙子的楚祯。 夏侯虞下意识去抓楚祯的发丝,却滑脱出手。 “飞飞!” 楚祯转身:“嗯?” 营帐中烛火骤然熄灭,楚祯肩膀一抖,很快便觉察出,是夏侯虞。 下一瞬,楚祯身前逼近了一个人,此人只是站立与自己面前,滚烫的气息扑打着楚祯的鼻尖。 “净舟为何熄灭烛火?” “我……” “你……什么?” 楚祯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自己不肯亦不敢说出口的话,他此刻在逼夏侯虞说出来。 “我……情难自控。”夏侯虞道。 楚祯听罢,心尖尖一股尖锐的刺痛乍起,痛得他头晕目眩,站立不稳。 但他依旧支撑着自己,强说道:“飞飞……亦如此。” 下一刻,两片温凉的唇贴上了楚祯的额头。 楚祯未闪躲,双手握住夏侯虞的手腕,想拉近自己,放开又拉近,仅止步于此。 自三年别离再重聚,夏侯虞便发觉,既往随性而为的楚祯,沉稳了许多,亦将许多情感压抑在了内心,无论是沙场血战,亦或是战友亲朋,夏侯虞越来越难看见楚祯喜形于色了。 “你想抱我。”夏侯虞说。 楚祯不答。 “为何不抱?”夏侯虞问。 “该如何抱?” 是啊,该如何抱?是如朋友般勾肩搭背?亦如知己知音郑重相拥?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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