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崽子总是这样,一点点小事都能让他不安,一点点不安都能叫他慌神,就像现在,明明满眼血丝,还佯装无事,跑过来急于向他证明什么。这样不好。 黎昼对林无妄笑了笑:“师尊没什么想问的,睡吧。” 林无妄的眼中闪过几分惊愕与无措:“可师尊……” “睡吧。” 自初遇起,黎昼便待他亲近。他赖着要当黎昼的徒弟,黎昼便真就收了,且没有用什么随行弟子打发他,而是收为亲传,四合宗立命牌坦坦荡荡,清予阁解禁制干干脆脆,好像从一开始就对他真心以待。 林无妄咬牙:“师尊虽无话问我,我却有话要和师尊说。” 他那时不过为寻庇护,虽有一点儿真心却也做不到什么毫无保留。但后来或许是日子久了,或许是雏鸟情结,他慢慢有了改变,却在这时发现,黎昼虽是真心想要他好,却也总拿捏着与他相处的一个度。 在那个度里,黎昼既叫他舒适熨帖,又不与他过分亲昵、让他不自在。他原先受用,现在却越来越不喜欢。 “师尊,我以下所说皆是猜测,我也不知道作不作得准。若我猜错了,你不要怪我,若我说对了,你也不要怪我。” 不论是梦,是他突然拥有的灵力,还是无法自控的思绪、骨血里的疼。在此之前,林无妄虽想过要将这些事情告诉黎昼,但总也觉得无法开口。 一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状况,说了也只能让师尊徒增烦恼、为他担心;二是他预感此事并非寻常,可背后究竟牵扯了什么,他却说不清楚。 他本打算自己去查、去弄个明白的。 但现在他想同师尊和盘托出,想把一切都告诉师尊。 黎昼目光复杂,他能预感到他要说什么,却只静静看他。又像鼓励,又像是在阻止着他即将出口的话。 4. “师尊,说来狂妄,但我想我的出身或许和皈虚剑有关系。” 当话有了个头儿,后边的再要说下去便也就不难了。 林无妄回忆着,将自己所能串联起来的所有前因后果事无巨细地讲了一遍,没有半点儿隐瞒,包括那个破碎的梦,包括自己血脉里流窜着的杀伐气。 这种话题不太光明,正适合在无光无色的夜里说。但也因为这样,夜色侵袭过来,顺着林无妄话中之意深思,黎昼越听越心惊。 深夜薄凉,外边的叶片上凝了少许露珠,它们一点点积攒着,攒够了,便聚成一大颗滴落下去,有一滴正碎在他们窗前。恰好这时林无妄身子往斜边歪去,黎昼的心都提起来,一把搀住了他。 “师尊,蹲太久了,腿麻。” 黎昼耳目清明,晓得是窗口夜露垂下,恍惚间却依然生出幻觉,以为它是落在自己心里。 “出息。”对上自家徒弟眼角一点笑,黎昼将他扶起来。 黎昼未必不知道林无妄是装的,是看自己半晌没有反应,心里急了,想和自己亲近。但即便是知道,黎昼依然无奈,除了由着他,什么办法也没有。 气氛缓和下来,林无妄暗自松一口气。 “便是如此,我才想去苍灵城,才想找皈虚剑。这一路走来,虽说我看上去与它没什么干系,可每每夜深,我总觉得自己能感应到它。我能看见它看过的东西,能看见那些人……能看见这些时日里,它杀过的那些人。” “我离苍灵城越近,这份感应便越发强烈,冥冥当中好似有谁在催促我,叫我快些过去,必须快些,否则就会有什么东西来不及似的。”林无妄说到这儿便止住话头。 他面沉如水,好像先前的笑只是黎昼的错觉。 “师尊,若我当真来自皈虚剑……” 黎昼今天大概是皱眉皱得太久,眉间肌肉紧绷得发疼。即便他有心想按按让它放松,它也不听话了,不仅不松下去,反而还跳几下,搅得他一阵心乱。 他先前生出的也是猜测,林无妄这会儿也是猜测。两个人聚在一块儿,猜破了天都只是自个儿的想法,是与不是、真真假假,没人能给出个确切的说法。 有一肚子话堵在了喉头,黎昼每一句都想说,又不知道从哪儿开头。林无妄等得忐忑,末了却只听见师尊用被气笑的语气教训他—— “那你还有闲心和我来无定城看枫叶?” 没料到会是这么个章程,林无妄毫无准备,只顺心答他:“我想来。” 黎昼:“……” 林无妄答得实在是没有毛病,不仅没毛病,还显得很真诚。就这么三个字,便让黎昼将堵在喉头的话又原路吞了回去。 皈虚剑太远太神秘,它的传说太多也太复杂,谁看它都不得清明。但林无妄就在眼前,从灵识初生养到现在,黎昼也算是看着他长大……虽说一晃眼没看住,让他长快了些,但这也不过路上插曲,大体是不变的。 “来都来了,看都看了,算了。” 黎昼呼吸时,感觉眼鼻心肺间全是夜里的凉意。 他说:“算了。” 林无妄不知这句「算了」算是个什么意思,黎昼却一下子从清寂里脱壳出来。也不晓得这短短时间里他是想通了什么,他伸个懒腰,终于又沾染上几分烟火人间的活气。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迎着黎昼稀奇的目光,林无妄吸一口气:“师尊原谅我了?” 黎昼觉得奇怪:“我什么时候怪过你?” “先前有的,我能感觉到。” 黎昼愕然。 小崽子什么都好,就是过于敏感不安了点儿,看这委屈巴巴一张脸,哪里能找出传说中万兵之祖皈虚剑的影子? “没有怪你,只不过是自己心里有些事情,先前放不下,捉摸不透,刚刚听你说完那些,竟便释然了……” “师尊有事捉摸不透,为什么不与我说说?师尊原本不能释然的又是什么?”林无妄似乎没有想要答案,他只想把话说个彻底,“师尊若对我有任何疑惑,日后随时问我好吗?” 黎昼微顿:“我怕你不愿提它。” “没有什么愿不愿,我没有一句话是不能和师尊说的……” 林无妄才刚说完,便想见了什么,被一阵混乱的心绪堵了心口,讲完这句就哑下来。 其实林无妄也没说什么不应分的话。但黎昼听完那句,心底竟异样地咂摸出一些别的味道。他半迷糊又不迷糊,一时间无法分辨那究竟是个什么,思来想去,只能得出一个「大概是徒弟贴心」的答案,便也就不再多说,只欣慰地附和一声。 “好。” 整理好心绪,林无妄一眨不眨地望着黎昼:“那师尊呢?” “我什么?” “若我有什么想问的,有什么想要知道的,师尊也都会同我说吗?” 这是趁机做什么交易呢?黎昼脑子一转,想起来林无妄上回离家出走之前发的那一通脾气。当时林无妄问他晨星的事,也因这事怪他不坦诚。 那阵奇怪的感觉又回来了。 这世上,谁都有自己的心思想法,不是每一件事都可拿出来与人细说。即便是道侣之间也不存在那么绝对的毫无保留。但他似乎很在意这个? 黎昼谨慎道:“我不能对你保证什么,但……” “我……我没有要师尊保证一些什么。”林无妄打断他,“我只是觉得师尊待我好似与旁人没有不同……” 没有不同?黎昼盯着林无妄的脑袋,差点儿就要敲上去。 “但我的身边只有师尊。”林无妄低着眼睛,自言自语般念了一句。 黎昼瞬间说不出话了。 “说这是幼稚也好,不合常理也好,我都认,但我改不了,我实在在意得很。”长夜中唯一一点光就这么燃在林无妄的眼眸里,他认为自己既然已经说了这么多,干脆将能想到的都说个明白,“我没有要求师尊什么,但至少让我知道师尊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黎昼一头雾水,只觉得自己完全跟不上林无妄的思路,“什么怎么想的?” “师尊和方少门主投缘,和那晨星投缘,和街上卖糖葫芦的、客栈里跑堂、擂台下看热闹的,每个人都聊得顺顺当当,好像和谁都有许多话可说。” 黎昼哭笑不得。 这小崽子说的是什么话?怎么连小贩和路人都算进去了? “怎么,我带着你出门,便不能同旁人说话了?这是哪儿来的道理?” 林无妄好像生怕被误会,生怕惹他不快:“不是不能,我……” “纵然路上遇见了再多人,那也不过就是沿途过客。而与我同去同归、会在花市里给我送灯的只有一个,我心里都记着。”黎昼说完,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你……我委实是没想过你竟会在意这个。我出门在外,惯来喜欢与人谈天说地,一是得趣,二是偶尔能得些消息……” 黎昼干巴巴解释了一通,却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好解释的:“我不擅长说这些东西,总觉得哪儿别扭,兴许没说得好,但你心底清楚便是。” 谁也不是圣人,哪能看谁都一视同仁?小崽子真是高看了他,也低看了自己。虽说出门时无事,但他也算一宗之主。即便无事也该坐镇山门,却为小崽子一句散心,临时料理好一堆杂物跟对方出来……这小崽子是真不知道自己在他这儿有多特殊。 就像不知道林无妄为何生气,此时此刻,黎昼也不知道林无妄是听了哪句开心。 林无妄的眼睛很亮,眉眼嘴角、整张脸上,盈盈满满都是笑意。他轻轻低头又抬起头,俯仰之间,那笑便忍不住了,面色比院墙里那些个小姑娘还灿烂几分。 黎昼不明所以,却也跟着笑。 “好了,不说这个了。”他往窗外看一眼,“回去休息吧,再不睡天可就亮了。” 林无妄点点头,点完却不走,反而唤他:“师尊。” 这一声轻得和殿中那只奶猫差不多。 “嗯?”“师尊?”“怎么?”“师……” “你还没完没了了?”黎昼算是摸着了他,晓得耐心只能养出他的得寸进尺,养不成个听话的乖娃娃。于是当机立断在他额头上敲一下,“回去躺着。” 果然,林无妄非但不气,还挺高兴。 这回他干干脆脆就回了自己的位置,倒是让黎昼又气又好笑。不晓得这徒弟怎么养的,居然被养成了这么个娇惯的样子。 神经紧绷了好一段时日,眼下虽然什么问题也都还没解开,好歹算是有了头绪,知道该从哪儿往下查。黎昼难得放松下来,他倒在榻上,昏昏沉沉就要睡过去。 然而也正是睡过去之前,他陡然一惊,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若林无妄的来处当真与皈虚剑有关,而晨星又不曾诓骗他,那么在她背后,便该是晨昏决。 黎昼背脊发麻,瞌睡顷刻间醒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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