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黎昼试探着问:“撒娇呢?” 被子下面,林无妄忍了忍,终于没忍住:“不是!” “那是什么?”“我……”林无妄一时语塞。2. 那一番话是心气起伏时自己从嗓子眼里跑出来的。如今情绪过了,林无妄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他「我我我」半天,越想越不愿去想。黎昼却看出来他几分羞恼,起了逗弄的心思,也不为他解围,反而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林无妄正结巴着,忽然心念一动,指向桌上信笺。 “师尊,那是什么?” 不提还好,一提,黎昼的兴致便低下去,什么逗他玩的想法都消失了,头也疼起来。 他只随口道:“从四合宗来的。” 林无妄语气一沉:“是请师尊回去?” “只是有一件事突生变故,宗内来问我意见。”黎昼说,“其实也没什么好问的,如今三山七门已有偏向,四合宗难道能反对不成?再说,如今死伤无数,众人怨气横生,这事儿也确实不好反对。” “是关于什么的?” 抚上腰间宿云,黎昼答道:“皈虚剑。” 听见这三个字,林无妄心口处猛然一震。他一惊,差点儿以为自己又要再疯一次,好在只片刻,心头激荡便压下去。 他刚松口气,就听黎昼再度开口。 “你应当知道,自皈虚剑现世,各门各派便各自派人前往苍灵城探寻。明里是探寻,实际上谁都想抢在旁人前边夺剑,这事儿大家心照不宣,全看各自本事,没什么好说的。” 黎昼语气平淡,林无妄却在这平淡下边砸出来些他不愿流露的顾虑。 “问题就出在去探寻的人上。” “人?什么人?” “大多是修行者,高深者有,刚入门的也有,也有一部分逐利而来,市井里被称作「掘金人」的。这类人手上有真功夫,哪儿有利益便往哪儿去。即便没有修为,也在各界混得如鱼得水,甚至常与修行者做些掺黑的生意。”黎昼顿了顿,“此番透露出皈虚剑所在的,便是两个「掘金人」。” “据他们说,皈虚剑现下便在城中最深处的梵谷森林里,它没入石中,可化四米内任意兵器为飞灰。即便是再高深的修者、再强大的灵器也抵不过。而那些被化了武器的人,他们都死在那把剑边,林中半个生灵都没有,只余枯骨堆积,尸骸遍地,没人能逃得出来。” 林无妄是第一次听说这些事情,可他奇异地并不感觉到惊讶,在先前心悸过后,随着黎昼言语,他忽然便「看见」那些景象。从第一个到最后逃出去的那两个,一幕一幕,都浮现在他眼前。 仿佛亲身经历一般,他甚至能回忆起他们临死之前喉咙里残损的声音。 “说来奇怪,那柄剑弑杀,对来者一视同仁,偏偏放走了那两个「掘金人」,并且在那之后,皈虚剑敛下杀意,再未斩过来人。” 林无妄勉强露出个笑:“那不是很好吗?” “不添伤亡当然好,可这剑在一日,便有一日的隐患。它现下不再杀人,却难保以后不会再起杀戮,只要它还在那儿,便会有无数人前赴后继……” “它不是天地灵器吗?” 黎昼摇摇头:“如今恐怕不再是了。” 要说先前将杀人剑指作皈虚剑是猜测,那么在西华山掌门亲临指认之后,皈虚剑就是杀人凶剑一事,便成了尽人皆知的事实。 那日到来,西华山掌门忧心忡忡,回山翻遍古籍,这才再度发声。 他说皈虚生于上古,顺着时间的脉络流传至今,它看多了朝代变换中的血流千里,因此,它的内核便是以杀止杀。对于修行者而言,皈虚剑被赋予的意义远比它本身的作用更大,所有人都知道它是灵器、宝物,却忽略了它本身。 皈虚终归是一柄剑,并且,它寰宇内外最霸道、最弑杀的一柄剑。 林无妄意外道:“他说是就是了吗?” “西华山掌门资历深,威信极高,加上那柄剑……它确是滥杀,那一地尸骸作不得假。” 林无妄顿了顿:“所以各门派的意思是?” “联手将它封入大荒。”黎昼沉声,“或者联手毁了它。” 所谓大荒,那是现世之外的地方,入口处正好便在苍灵城,只不过常年封闭,需引天雷破开。有人说它通往另一个时空,有人说里边只是一片虚无,讲什么的都有,却是谁也没有依据,因为进去过的,没人回得来。 “可这不是很不公平吗?是他们想去争它夺它,皈虚剑不过自保而已!” 他激动得没有缘由,却仍气得扎扎实实。 烛火迸出一声轻响,在黎昼微怔之际,宿云剑不知什么名堂,一跃而起立在林无妄身侧,竟也跟着他同仇敌忾起来。 黎昼一时无言,只这么看着林无妄。 也就是这一眼之后,林无妄察觉到自己冲动,他合上双眼,死命压抑住骨血中正沸腾着的怒意。血脉中杀伐之气混合着剑意沸腾,如岩浆喷发。林无妄的脑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他依凭直觉紧抓住它,接着眼皮狠狠一颤。 黎昼没有问林无妄为何因此发怒,也没有多说些别的,他只是略作沉思,招一招手,将宿云剑唤回来。然而宿云剑吃里爬外,在原地踟蹰一会儿,竟同人似的,轻轻拍了拍林无妄的肩膀像是安慰,这才回到黎昼手中。 宿云剑有灵,它知道认主,一切行动皆听从于黎昼。 那么林无妄呢?宿云剑为何认他? 再次睁开眼睛,林无妄的身上有一种诡异的冷静。 “师尊,宿云是什么时候生出灵识的?” 他的眸色微微发红,黎昼看见了,却也没去唤他。 黎昼只是低一低眼,佯装未觉:“约莫是十几年前。” 林无妄仿佛入了障,失去所有情绪,只机械般一句句问着:“它能化形吗?” 黎昼心底有个地方莫名发紧,他摇摇头。 “这世上有剑灵是可化作人形的吗?” 黎昼眸光平静如水,水下却有波澜暗涌,终于抬头,他看了林无妄好一会儿,才缓慢答了四个字:“闻所未闻。” “那若是皈虚剑呢?” 林无妄坐在床上,身子微微往前探。他的眼底有几分执拗,几分疯狂,像是在探查许久却无所获的地方徘徊,几近放弃之时回头一望,猛然抓到了它一个头儿。于是狠狠揪住,想把它拽出来,想看看那下边究竟连着什么东西。 沉浸在那番情绪里,林无妄没有半分控制和保留,黎昼将之尽收眼底,却终于不再回答。 轻一眨眼,林无妄反应过来。黎昼的眼神微冷,此时正波澜不惊望着他。虽不含情绪,却像是迎头泼下他一盆凉水。 障破神醒,林无妄恍然,掩饰着什么似的,他避开黎昼的视线。 “师尊,我……我不过随口说说,好奇罢了。” “嗯。” 黎昼面色平静,平静得像是北芒冰山下经年不化的海面。 “如今时辰也不早了,虽说你才醒过来,也不便出去走动。若是睡不着,那就躺着吧,好好休息,注意养着自己一些。” 黎昼不说,也不问,但林无妄总觉得他察觉到了什么。 “师尊……” “好了。”黎昼起身,摸摸他的头,收手时轻轻笑笑,“别多想。” 说罢,黎昼转身去了外间,绕过烛灯,他的影子一点点被拉长,又在走过隔墙时消失不见。 3. 烛灯不耐烧,若是无人管它,它自己不多时便会灭去。 室内门窗紧闭,不进夜光,昏昏暗暗。 外室里,黎昼坐在榻边,没躺下去。他听见里屋林无妄的呼吸均匀轻缓,好似睡着了。但那也只是「好似」,他能感觉到林无妄是清醒着的。 黎昼缓缓合眼,刚一合上便觉得天旋地转。 宗内信笺的传话,他只告诉了林无妄一半。剩下那一半,是顷辞长老提醒他,如今皈虚剑正邪不辨,而池中水深、人心各异,恐怕祸乱将起。除却眼下前往苍灵城封印剑身之外,也叫他联系各门主早做打算。 是啊,为了多数人的安全,它应当被封印起来。但活着的人到底没经历过那些被推测出来的凶险,旁人死得再多,又关他们什么事?加上如今皈虚剑灵气四散,再看不出半分凶邪,比起封印摧毁,多得是人想将它占为己有。 说什么虱子多了不怕咬,那也只是虱子渺小,不能啃肉噬血。但夺宝之人为利益所驱使,从来穷凶极恶,可不是什么一只手指就能碾死的虱子。 黎昼想着想着,开起了小差,手上轻轻自宿云剑剑身抚过,眉头却皱得越发紧了。 都说皈虚剑是万兵之祖,世间凡兵无一能与之抗衡,或向它臣服,或被它摧毁。若摧毁指的是梵谷森林里边化作飞灰的那些,那么臣服呢? 宿云剑有灵,感应到主人心绪,微微一颤。 电光石火之间,无数画面争先恐后涌入黎昼的脑海。 初遇林无妄时宿云剑的异动、晨星与他透露出的信息、林无妄疯魔之际问他的话,它们奇异地串联起来。虽然零碎不全,拼凑所得却也令人心惊。黎昼有一个可怕的猜测,他无法论证,说去给谁听都免不得被嘲笑一句异想天开——但他觉得这是真的。 “师尊。” 正在黎昼头痛欲裂时,林无妄起身过来。 他站在屏风边,双手垂在身侧,偶尔摸一下裤边,神态里竟带了些怯。 黎昼面上那几分凝重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心底也绕着各种滋味,不一而足。此时看见林无妄向自己走来,他突然就生出些冲动,想问林无妄一句,当初是为何要下山、为何要扯他去苍灵城。是因为对皈虚剑的好奇,还是因为皈虚剑本身? 然而没等他开口,林无妄便走过来。 “师尊。” 眸中红色褪去,林无妄恢复了平时模样,又变成他那个乖巧听话的小徒弟。 林无妄在他身边蹲下,柔声说道,“我看师尊没有睡意,正巧我也不困,就想着干脆过来找师尊聊会儿天。” 黎昼低头,眼前之人既熟悉又陌生,竟给他一种虚幻感。 “你怎知我没有睡意?” 林无妄微顿:“师尊有话问我却不问我,想来睡不踏实。” 黎昼微怔,笑笑,他倒是直接。 将手搭在黎昼膝上,林无妄目光灼灼。 “师尊尽管问,我绝不妄言。” 室内昏暗,但外边大概是星月交辉,连窗户纸都映上了薄薄一层微光,朦朦胧胧透过来,那一点点微光正巧就洒在林无妄扬起的脸上。黎昼信他,就像相信自己的孩子,他在被捡回来的时候确是弱小无力,他没有同族,自然也不会知道自己是什么。 即便后来生了变故,真如他所猜测的一般,那也不是林无妄的问题。
30 首页 上一页 15 16 17 18 19 2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