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小二这一番话已算是美化过的了。事实上,破晓时分,晨星便一手扛了昏迷着的方月去,一手拎着他的行李下楼。当时店里刚刚开门,但吃早饭的也还是有几个,堂内并非无人。她举止怪异,却根本不在意被看见,一番话中气十足、掷地有声。不仅对周围的人毫不在乎,甚至给人感觉好像越多人知道越好似的。 虽说那位姑娘生得明艳好看,但也真是个怪人。店小二嘟囔着,若不是她同住店的公子一起在堂下吃过茶水,他都要去报官了。 黎昼一时语塞。 他对晨星了解不多,可这么一听,确实是她会做出的事情。 “多谢。” 店小二笑笑:“小爷客气,如果没有别的事儿,我就先下去了?” “好。”说完,他随即又道,“能否带一份餐食送到我房里?” “好嘞!” 店小二的动作很快,大概是做惯了活,动作轻也细致。 他敲门的响动不大,但黎昼开门取完餐,还是把林无妄弄醒了。 “师尊?”榻上,林无妄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 “睡好了?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儿东西?” “果然还是和师尊在一起才能休息得好。”林无妄伸个懒腰,一句话说得含含糊糊。晨光里,他睡脸惺忪,原本柔顺的长发也被蹭乱了些。 黎昼定定地看他:“若是这样,以后就别乱跑了。” “不跑了,不跑了,就算是师尊赶我,我也不跑了!” 林无妄跳下来坐到桌边,他端起清粥闻了闻:“好香。”说着便吃了起来。 黎昼原本想让林无妄多休息几日,不料他吃完店家送来的早餐便提出要离开客栈。 “这么着急?” 林无妄笑得乖巧:“也不是着急,只不过在这儿闲着也是闲着,师尊不是说好了陪我走走吗?那自然是多走几个地方才算不亏。” “你倒是会算账。”黎昼屈指敲了敲桌面,琢磨着,“既然想多走几个地方,从这儿到苍灵城也不远,不如我们向西绕去。无定城外有一处枫林,景色别致,算算时间,现在应当红得正好。” 和从前一样,林无妄对于黎昼永远没有一点儿异议。 “师尊要带我去看红叶?太好了,我还从未看过!” 分明身体里有一个声音叫他快速前往苍灵城,可当黎昼提出要与他去看枫叶时,他还是弯着眼睛一口答应下来。 “既然现在已是好时节,不如今日便启程?”林无妄眼眸透亮,一眨不眨盯着黎昼,“择日不如撞日,师尊觉得呢?” “你想今日去,那便今日去吧。我去楼下退房,你收拾收拾东西,等会儿下来找我。” “好!” 林无妄一口应下,笑着目送黎昼离开,依稀是从前那个纯良温顺的小徒弟。然而,就在黎昼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拐角的同时,林无妄脸上的笑瞬间垮了下来。 同先前的轻松自若判若两人,现下,林无妄一手抱头,另一只手握拳放置膝上,仿佛正在遭受难以言喻的痛苦,手心里全是指甲掐出的血印子。 几乎就是在应下黎昼的那一瞬,他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的一声炸开,连带着胃也开始翻江倒海,搅得他一阵恶心。 若不是有「不能让师尊发现,免得他又担心」这个念头支撑着,林无妄当时便已经忍不下去。 眉头皱得死紧,他半睁开眼,眼底一片血红。时间在这时候过得格外慢些,他恍惚以为自己置身冰川,他满身是火,好不容易要被烧习惯了,抬头就看见海浪被狂风卷来,夹着坚冰砸向他,那冰冷刺骨的海水没过他的头顶,深蓝浓得发黑,要将他吞噬。 痛感越演越烈,林无妄终于再忍不住,他低吼一声,用头重重撞向桌面——就在他感觉自己要昏厥过去的时候,所有异样潮水般褪去。 他缓了缓,只觉全身都被冷汗浸透,意识却逐渐清明起来。 林无妄抬手,掌心血肉模糊,却在他一眼间便复原,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2. 林无妄以为挣扎里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但事实上不过片刻而已,他收拾完了东西下楼,黎昼还站在柜台前边与店家说话。 当下时兴养鸟儿,客栈老板也在店里挂了只笼子,笼里杆上站了一只雀儿,正探头往外望。它的脖子一动一动,似乎对什么都感兴趣,只可惜出不去。 这时,一只蝴蝶飞过来,它一点点靠近鸟笼,然后飞进鸟笼,停在栏上。 黎昼很喜欢和人聊天,天南海北什么都能聊上几句。这一点早在最开始黎昼给他买糖葫芦的时候,林无妄就发现了。他抱着手站在不远处,偶尔看几眼小鸟,偶尔看几眼黎昼,微风打着旋儿从他脚下略过,忽然就生出几分惬意。 如果不是要去苍灵城,他觉得一直在这儿过下去也不错。 不知是谈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黎昼和店家大笑。接着,他一晃眼就看见靠着门框抱着手,对自己轻轻笑着的林无妄。他唇边的弧度很浅,眼睛亮得摄人,被这么望上一眼,黎昼下意识就退了一步。 黎昼轻咳一声与店家道别,向林无妄走去。 走了几步,黎昼觉得奇怪,林无妄的目光并没有随他而来,仍是盯着之前的地方。 黎昼回头,恰好望见挂着的鸟笼。 原来不是在看他?黎昼莫名松了口气。 “看得这么认真?”黎昼停在林无妄的身边,“这鸟儿瞧着倒是机灵可爱,你喜欢?” 林无妄摇摇头,似乎才回过神来:“随便看看。” “随便看看?”这孩子即便长大了也改不了口是心非的毛病,黎昼学着他的模样,用肩膀碰了碰他,“等回了四合宗,我们也养一只。” 林无妄微愣:“我真的只是随便看看。” “那我也就随便养养。” 分明常年待在山上,黎昼游历的时间并不算多,可他不论是对小宠物还是徒弟都喜欢顺着,也不知是从哪儿染上的这溺爱孩子的毛病。 等等,说是山下染来的也未必,或许是学着顷辞长老也说不定。 眼见林无妄又一次顿住,黎昼无奈,在他额头上敲了一下:“又发什么呆?总不能是人长大了却变傻了。” 敲完有些感慨,他伸手时想敲的是林无妄的发顶,不承想没能够到。孩子长得太高也不好,以后想教训都不成了,怪愁人的。 林无妄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想摆出一张委屈脸,开口时却笑起来。 他不是不能掩饰自己的情绪,但除却有目的的伪装。在面对黎昼的大多时候,他都忍不住。开心时想让师尊知道,不开心时也想让师尊知道。唯独那一点儿自己也说不分明的小心思藏得严严实实,半点儿不敢表露出来。 “师尊。”“怎么?” “那我能自己挑吗?” 黎昼不解:“挑什么?” “师尊说到时候回去养只鸟儿,我能自己挑吗?还有鸟笼,我也想自己去看。” 还说只是随便看看?这都挑上了。 怕孩子不好意思,黎昼按下上扬的嘴角,点点头:“可以。” “那到时候师尊陪我一起挑?” 黎昼理所应当道:“不然呢?鸟儿可是要养在我殿里的。”他背了双手在身后,表情有些傲气。仿佛并不是在与林无妄谈论养小鸟,而是在说什么重要的大事。实在是有些可爱。 林无妄不自觉地把手伸向黎昼,黎昼立刻便察觉到,他转头:“做什么?” “师尊的肩上落了灰。”林无妄态度自然,为他掸了掸,“现在没有了。” 收回手时,林无妄在袖中攥紧拳头,似乎在克制着什么,似乎想留住些什么。 而究竟在想些什么东西,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 3. 晨星没打算让方月去这么快醒过来。即便想看他害羞脸红,也不该是现在。只可惜事不遂人愿,她本有一万种将人带走而不被察觉的法子,却因为心里那一点点的恶趣味,选了最嘚瑟的一条路——直接扛人上街,半点儿不回避。 也不怪碰着了认识方月去的人,在这路口,持剑截她。 八卦是人之常情,怕事也是人之常情,街口处双方对持,哪边看着都不好惹。周遭路过的有心停下看个热闹,却也怕惹事上身不敢久留,只是拖慢了脚步,磨磨蹭蹭想着多看几眼。 晨星往四周打量一圈儿,心说虽无人围观,但也没谁不在暗搓搓盯着他们,够好玩的。 晨星幽幽叹了口气,将人从肩上放下,半抱着他,不情不愿地打了个响指。 不多时,方月去眼睫轻颤转醒。 他睁眼时头脑昏沉,隐约记得睡前自己还在客栈,可这怎么一觉醒来就站在了街上…… “师兄!”持剑的人群里,站在最侧边的小姑娘急得跺了跺脚。 “裳儿?”方月去霎时清醒,“你们怎么在这儿?” “裳儿?这么亲近,啧,怎么没听你这么唤过我?”晨星的语气像是在酸,脸上却半分在意也无,她就着搂抱的姿势在他腰上轻轻掐了一把,一双媚眼弯弯,笑得勾魂摄魄,“不如你也这么叫我一回,我便当你们今日的事情没发生过。” 乍一看见晨星,方月去先是条件反射性地红了耳朵,接着便有异样的温度从脸上烧到了脑子里。 她怎么也在这儿?什么叫当作没发生过?刚才难道发生了什么吗? 方月去陷入沉思,半晌没发现他们之间的姿势有多不对劲。 “师兄!你怎么,怎么……”小姑娘面皮薄,「怎么」两个字问个没完,后面的话却讲不出口。 这时候,方月去才后知后觉,他低头,对上晨星玩味的笑眼,慌忙后退一步,结结巴巴地开口:“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有什么好解释的?你在着急些什么?”晨星揣着明白装糊涂,伸手又想挽上去,可这回方月去避开了。 他侧开了身子,晨星便追去偏头看他,果不其然看见了一张通红的脸。 “又熟了。”她戏谑道。 方月去君子端方,年少有成,待人接物皆是有礼有节。裳儿自幼在崇明门长大,她虽修仙却也入世,不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或许每个少女心中都会有那么一个供以仰望的人,在裳儿的心里,那个人就是方月去。 山上山下,她见过许多男子,可越是比较,越觉得谁也比不上他。他是世上最清贵的公子,即便是再粗鄙的人也不该在他面前无礼妄言。 “你是什么人?”裳儿气急指着晨星,“胆敢轻薄……” 话刚出口一半又憋回去,即便是在气头上,她也担心「轻薄」二字用出来会让师兄不悦。 “轻薄?”晨星却没有这样的心思,她揪出来复述一遍,笑意盈盈地戳了戳方月去的手臂,“这就叫轻薄了?那我这段时间与他同住,其间发生的那些你们没看见的事情,岂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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