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沿着桃木枕头踅摸,细细描摹断走纹理。 当时是什么样子呢?祝临风的面孔在他脑海中浮现。 祝临风说话时,有个向下抿嘴角的动作,朝他挥剑时,手腕发颤,总垂着眼,不像以往以俯视的姿态,亲轻描淡写又理所应当地看不起任何人。 殷停却不知道自己何时生了这等细腻心肠,观察人竟如此细致。 他干脆坐了起来,扭头,盯着窗外黑压压的夜色出神。 想来,祝临风虽性子坏了些,对他却很过得去,不论是两次相救,还是明知自己也是凡人的情况下仍帮他挡下白诅。 不管是出于师命,还是出于高傲的施舍,他做的事都实实在在,抹杀不得。 他并非不知好歹的白眼,亦能容人让人。 但不知为何,每每对上祝临风,他上辈子多出来的摸爬滚打经历就像进了狗肚子,总憋着股劲,不肯相让。 或许是祝临风对他过于作威作福,叫他忍不了? 殷停想不明白。 他重重叹了口气,直挺挺倒回榻上又起身站了起来,披上外衫来到书案后,摆出从秋珩身上搜出的拓本,尝试描写起来。 依照祝临风的性子,如是去道歉,恐怕会生出更多芥蒂。思来想去,为今之计能报答他的只有尽快引气入体,斩断因果线了。 掌门曾说,要想使因果显形,首要条件是结缘双方必须都凝练出法力。 且不说尚未入门的自己,不能修行的祝临风该怎么办呢? 殷停摇了摇头,把杂念都甩了出去,暗骂道,咸吃萝卜淡操心,先管好自家吧! 许是今晚格外专心,间或经历了秋珩那一遭,叫他明白了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一对他爱答不理的符文突然转了性,如掐露牡丹般向他展露出第一缕芳华。 镌刻的纹路脱离出石板,轻薄如纱绢,飘逸如微风的纹路一圈圈将殷停环绕,室内透出并不刺眼的亮光。 睡得安稳的姜太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爬到窗边,半趴着,往不远处正在发光的木屋看去,那光并不刺目,让他觉得安心,打了个哈欠,俯在窗台上睡了。 …… 青玉宫,手中把玩着红丸的余醒真人,嘴角噙笑意,探手往空中一点, 缓缓浮现的水镜中,正显现出殷停室内的场景。 他眉目深深,不知在想什么,幽幽道:“终于来了……” 大袖一抚,方要散去水镜,隔着百千里之遥的殷停突然透过镜,目光如刀般直直射向他。 “咔,”水镜从中间被一斩为二,断处光滑,可见锋利。 见状,余醒笑意更深,意味深长道:“果真是他。” …… 入夜以来,祝临风便心绪不宁,斜靠在躺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看手中杂书,走马观花地看,漫不经心地翻,没一个字看入眼。 一本书翻尽,他像有所预感般看向山下抱朴斋——温润白光如此醒目。 他猛地合上书,面上表情复杂难言,半晌,攥着书脊呢喃道: “蠢人有蠢福。” …… 殷停自然对诸人各异的反应一无所知,事实上从描下第一笔纹路起,他便觉得自己被流光溢彩的符文吸了进去,他不再是殷停,而是山间一缕风,他不断升高,像风一样,把闲隐全貌尽收眼底,那是一只撞装满墨汁的碗。 他被气流扯下,看见了广阔无边,却水如玄墨,不兴波澜的死海。 视野再换,他被托着直上九天,在云端看见了处处残垣断壁,却仍能窥见先时鼎盛的宫殿残迹。 他是风,往西去,极西至地,他看见了人妖共衍的城镇。 往南去,茂密丛林间,他看见打扮古怪的男女老少,跪在地上用血肉供奉一尊人首虫身,八眼八足,背生大翅的神像。 往东去,不知几万里,一颗遮天蔽日,宛如一块小陆地的尖头陨石,如倒金字塔般悬挂于天地,几乎像一块陨落的太阳。 在下雨,雨丝如倾倒一般,从地面生出,飘向天际,不时有背负着长剑的人,步履艰难地从地面踩过,每一步皆印下寸深痕迹。 霎时间,一道白如雪,快如电的剑光斩出,无形无质的风被径直斩断! “何人窥视!” 殷停如遭重创,眼耳口鼻四处窍穴流出六道殷红血柱,这时他听见道宽和的声音, “凝神,静心,收真灵于识海。”一道温和的法力自全身经脉游走,帮着他梳理刚吸纳入体而狂暴难驯的灵气。 在声音的安抚下,殷停沉住心,不再急躁,一鼓作气将风收回体内。 危机方解,殷停又坠入不见天日的黑暗,但他并不觉慌张,就像在母体中沉睡的胎儿,被温暖的黑暗拥抱。 黑暗中,有唯一的光亮,那是一柄长三尺三寸,薄如蝉翼的锈剑。尚未被锈迹腐蚀的地方隐隐能看出青色剑锋。想必在未被锈蚀之前,他也是一柄无所不往,无坚不摧,能护卫剑主的宝剑。 但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他只是一柄废剑,殷停蓦地升起这个念头。 是的,他,而非是它,不知为何殷停下意识用他来指代这柄剑,仿佛他不是冰冷的器物,而是活着的生灵。 视线移动,剑柄上似乎刻过字,大抵是这把剑的名字,不过已经被腐蚀得看不清了。 柄上挂着剑穗,甚是稚气,红黄蓝的丝线编成平安扣,下面挂着个小老虎头,像稚子的玩具。 殷停不由自主摸上老虎头,指腹传来柔软的触感。虎头用料虽是最简陋不过的荨麻,但由于被人常年把玩,粗糙的颗粒变得顺滑,似乎还残留着主人指尖的余温。 殷停像被烫了一下猛地松开手,在松手的刹那,视野闪动—— 周边是闪着蓝光的电脑屏幕,同事们神情专注,啪啪的键盘敲击声不绝于耳。 低头,属于殷停的工位上摆着盆枯死的绿萝,左手边是没喝完的咖啡,右手边是打印出来还没来得及交给主管的策划案。 电脑只关了显示器,殷停怔怔地盯着屏幕上倒映出的人脸,二十四五的年纪,黑色碎发,鼻梁上架着黑框眼镜,脸色是常年不受日照的苍白,习惯性挂着的客套化,脸谱化笑容还没来得及收敛就那么僵在脸上。 殷停抚向嘴角,动作说不上的木讷滑稽。 未来得及想,究竟乱世中飘零,闲隐门求道的殷停是真,还是眼前这个庸碌的殷停是真,心脏便传来剧烈的抽痛,他透不上气,揪着衬衫,冷汗满面地仰头倒了下去。 视野尚且明晰的最后,他看见了那盆枯死的绿萝。 哦,对了,绿萝枯死的那天,我也死了。 一阵天旋地转,明窗净几的办公大楼被充斥着臭味的废铁山取代,一只修长的手将“他”从众多的废铁兄弟中捡了出来,握在手中。 有人在说话,声音清朗却稍显稚嫩,明显是个少年人。 “就叫缘生吧。” …… “轰!” 脑内一阵巨响之后,殷停被一只手从背后推出了层出不穷的幻境。 符文重新回到石板上,方才流光溢彩的神异尽数收敛,朴素得就像黄口小儿随手涂鸦。 殷停缓缓睁开眼,只觉后脑勺像被人用铁锤重重砸了几千下,一阵发晕,分不清东南西北。底盘一个不稳,踉跄着往后倒。 就在要和地面来个背对背拥抱时,一股力道撑住他后腰,借着这力道,他成功维持住平衡。 站在他不远处的掌门余醒,笑着说:“当心,你方才真灵离体,解惑胎中之谜,心神损耗过大,暂且坐下吧。” 话音刚落,一把圈椅像背后长了腿似的,“嗖”地出现在殷停屁股下。 他委实晕得厉害,顾不上说话,一屁股坐了下去,缓了好半晌,尚且残留余悸的目光看向余醒,“谢过掌门师伯为弟子费心护持,弟子感念……”语气甚是感激。 余醒摆摆手,打断他,面上笑意不减不见严厉,殷停瞧着却愈发胆战心惊, “我记得曾嘱咐过,入道之时一定要有师长在侧护法。入道三劫——真灵脱体、灵气难驯、胎中之谜。稍有行差踏错便会要人性命。方才你真灵离体,修为浅薄加之定力不足,几乎导致真灵迷失,你可清楚有多凶险?”说到此处他顿了顿,似乎在思考合适的措辞,“不知该说你胆大,还是……” 殷停抢话道:“该说弟子蠢笨!” 他故作可怜地挤眼,说:“好师伯,弟子方才是情不自禁。” 小弟子方从鬼门关走一遭,余醒也舍不得真就苛责,所幸入道三劫成功渡过,未真出什么事,就结果来看,亦是桩有惊无险的喜事。 “该说不由自主,身不由己才是,”余醒上前来,揉了揉殷停的发顶,语重心长地说:“你年岁小,该多念些书,读书明性,读史开智,自有好处不尽。” 殷停:“……” 这不就变着法说他是没读过书,既不聪慧又不能定性的文盲吗?
第32章 青铜灯 第一劫,灵气乱流,狂暴难驯。 入道时,凡胎肉体向修士仙灵之躯转化,彼时三百六十处窍穴大开,灵气肆意奔涌入经脉,若没有师长护持,灵气足以将人撑得爆体而亡,莫说修仙,便是寻得到一块完整碎肉都算侥天之幸。 当躯壳洗练完成,五脏六腑生金木生生之元,生元与灵气交汇成一道先天玉露,玉露反哺泥丸宫,塑三魂七魄为一体,进而衍化真灵。 真灵初成,活泼躁动,易脱窍而出,这便是入道第二劫,脱窍之劫。 躯壳为生生之火,真灵若长时间脱离失去生生之火滋养,便如耗尽蓖麻油的油灯,只剩燃尽熄灭一条路。 因此脱窍之后,修士需定心神,寻到躯壳所在,尽快回窍。 然,以真灵形态离体时,好如凭虚御风,瞬息可行百里,其中滋味妙不可言,若修士定力不足,沉溺于此,便再寻不到躯壳肉身所在。 若修士坚韧,仙缘深厚,成功回到肉身,也万万不可大意松懈,在真灵未完全稳固心神摇曳之际,第三难便会狡猾地乘虚而入——胎中之谜。 受劫之人,会再度经历前世轮回之苦,万象森罗重重幻影,若不能唯我独尊,便会迷惘于前世虚露,永堕阎罗,再不复清明。 生死道消,应在此刻。 三难中,最为凶险的便是最后一难,数不清无师长同门照应的散修都倒在这一难。 因此,即使修士大多性子孤介,也多会选择与师门同道相互扶持,非是他们爱结群而居,而是求道路多艰,一人之力难以越苦海,攀天梯。 从掌门口中得知方才凶险后,殷停不由得倒吸凉气,真恨不得掐死自己。 就你他妈爱作死啊! “此前不告知你三难详情,是怕你怯意先生。真入道之时,为怯意裹足,反倒不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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