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停想到在殷家时,从未有人想过替他留一盏灯火。尽管芳菲林中的灯不是为他一人而点,他仍觉得宽慰。 他想寻人说说话,以排遣心中郁结,对这堪称懦弱的情绪他感到厌恶无比,迫不及待想把这苦水倾倒出去一部分。 姜太平还未就寝,点着灯,门虚掩着,火光门缝中流泻,在地面上圈出小小的光影。 殷停这样告诉自己,我这是身为师兄来关心关心师弟! 有了大义凛然的理由,他推开木门。 姜太平还维持着方才的动作,活似矗立的木桩子,便是殷停进来也只眼珠子转了转,并不出声。 “师弟?”殷停疑惑地唤了声。 他觉得不对劲,须知,姜太平是矩尺成精的人物,平日里最守规矩,回回见他必行礼,今次见他怎毫无反应? 殷停试探着往前走了两步。 姜太平手上没有动作,眼珠子却像黏在他身上,隐泛着泪光。 他两颊向上扬起弧度,眼睛弯了弯,是个无可挑剔的标准微笑,搁下笔,骨节摩擦发出僵硬的摩擦声,同样往殷停的方向走了几步, “静清师兄,今日怎得空来了?” 殷停脸上笑意一僵,很快恢复正常。 “你用功太过,师兄怕你不知轻重伤了身子,特来瞧瞧。” 视线凝固在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的姜太平身上,神情紧绷。 他心底发毛,警铃疯狂作响,姜太平从不唤他静清师兄! 姜太平还要往前,两人之间只剩下一臂距离,只要他一伸手,就能碰到——他果然伸手,指尖即将触碰肩膀! 殷停转身,拔腿就跑! 正此时,他听见一道低沉沙哑地笑声在耳边乍响,“静清师兄果真机敏过人。” “啪啪” 木门木窗当着殷停的面紧紧关上,风息好似扇在他脸上的连环巴掌,耳中嗡鸣不止。 木屋彻底与外界隔离。 浑浊憋闷的气息在封闭的空间中流转,压抑的喘息和剧烈搏动的心跳被放大到震耳欲聋。 背着身,他听见了姜太平带着哭腔的呼唤, “师兄,救命啊啊啊啊!!!!!!”哀转久绝,绕梁三日。 以及那个分外熟悉,又陌生无比的男声, “师兄,多日未见,师弟实在思念得紧啊。” ——秋珩!
第26章 好狗不挡道 秋珩居然就藏在芳菲林抱朴斋中,如今就在自己面前! 难怪各处都寻不到他,这就是所谓的灯下黑吗? 殷停回想起姜太平这几日足不出户的异常,当时还以为他在刻苦参演符文,却不想,他岂是不想动,他是被人挟持动弹不得啊! 殷停掐住虎口,以疼痛来止住颤抖,缓缓转身。 身后,姜太平身边不知何时又出现了一人。 穿着藏青的童儿衣裳,面上笑得温和,眼底却不见一丝笑意,不是秋珩又是何人? 秋珩状似亲昵地挨着姜太平,攥着他的小臂。 姜太平嘴皮吓得乌青,眼里凝着湿漉漉的水光。 殷停仿佛不知道秋珩偷了通行令,此时正被搜捕一般,略显惊喜道:“珩师兄,确有数日不见了。我听洒扫的童儿说,师兄不慎偶染风寒,因此告假数日,却不想,今日竟在姜师弟处碰上了,莫非姜师弟在符文上也有不通之处,特请师兄指教吗?” 殷停不动声色地向姜太平甩了个眼色,眼皮眨得快抽筋。 姜太平却被吓破了胆,丝毫没接到他的暗示,棒槌般扯着嗓子喊:“师兄救命!秋珩想杀了我!” 殷停:“……”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除了喊救命不会动脑子吗! 事关自家性命,哪怕场面被姜太平一口叫破,殷停也使出了浑身解数装傻,哈哈笑道:“我这师弟胆子小,准是做梦魇住了,把珩师兄认成了梦中某人,这样吧,珩师兄先暂且陪他待一会儿,我去煮碗安神汤来……” 秋珩还未说话,姜太平先嚎开了,声音惨烈得像杀猪, “师兄!殷停!你不能抛下我自己逃命,”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殷停额头青筋毕露,好容易维持的笑脸几乎皲裂,他还在支撑,勉强道:“瞧瞧,都说浑话了。”说这话时,他几乎不敢看秋珩的表情。 秋珩似乎是被姜太平的怕死且蠢笨,殷停自己都不信的瞎话给逗乐了,轻笑一声道:“静清师兄不必着急,师弟无意伤人性命,之所以留在此处,一则芳菲林看守众多,师弟也无有脱身之法,二则需要两位帮个小忙。” 姜太平边打嗝边说:“你让我师兄帮忙吧,我胆小怕事,若让我帮忙一准坏事,秋珩你让我走吧,我可以发誓,绝不把你在此处的事告诉旁人。” 殷停:“……” 真是我的好师弟! 他气得胃疼,也说:“珩师兄,你我亲如兄弟,在这闲隐门中我只师兄一个交心人,师兄若开口,自是无有不从,”他顿了顿,指向姜太平说:“只这人胆小如鼠,带在身边唯恐误事,让他走,保不齐便把师兄给卖了,不如……”殷停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姜太平哭成响哨,几乎吓撅过去,“师兄……你不能……你不能这么没人性。” 大抵是怕姜太平哭声太足,引来人查看,秋珩一指点在姜太平脖颈上,擦出一道血线。 姜太平惊恐无比,像被喂哑药一般,彻底噤声。 殷停指尖发抖,强撑道:“不知师兄要让我们做何事?” 秋珩看向他,“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想让二位送我出芳菲林。” 小命都捏在人手中,殷停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秋珩身如魅影,殷停完全没捕捉到他的动作,他出现在殷停身侧,鼻尖几乎抵上殷停侧脸, “去把守在外面的人引开,否则,”冰冷的吐息盘绕的殷停耳边,吹得他心底发凉。 “嗖,” 秋珩一招手,姜太平被无形的力道拖拽着前扑,伶仃的脖颈被他掌握在手中。 “否则,就等着给你的好师弟收尸。” 离得如此之近,殷停清楚地看见了秋珩与以往大为不同的外貌,眼黑几乎占据四分之三,眼白被挤到边缘,透着说不出的阴邪恐怖。 两颊和面中上纵横着仿若铁烙印般的漆黑纹路,细小宛如蝇虫的黑色灵气沿着纹路游动。 殷停咽了口唾沫,蓦然联想到册中所载——一念魔生。 秋珩他这是走火入魔了! 据册中所载,修士一道入魔,届时肉体只是他们欲望的具象,所有人性都会被欲念吞噬。 也就是说,不能用人的行为模式推测秋珩的行为,他什么都做得出来,真的会杀人! 意识到这一点,殷停自不敢违拗他的意愿, “好。” …… 夜风呼啸,秋意泛凉,殷停瘫在地上,如脱水的鱼儿一般大口喘息。 里衣被汗水浸透,风一吹,贴在身上像更觉粘稠。 眼下摆在他面前路有两条,一是向宗门求救,戳穿秋珩,但这么做可能会害死姜太平。 二是先暂且听秋珩的话,引开芳菲林搜查他的人,再谋后事。 但这么做就意味着,他必须要回到好容易逃脱的魔头身边,再次处于生死的煎熬中。 这选择很好做不是吗,有轻松的能活下去的选择为何不选呢?哪怕事后被师长责难也比丢了性命更好不是吗? 殷停一咬牙,扭头出了芳菲林,呼啸的风针砭皮肤,刺痛喉管,大泽遥遥在望,只要再一步,简单的一步,他就能…… 足下却像生了根,将他死死定在原地。 朝空中重重一挥拳,殷停转身走向巡逻的几队童儿,说道:“我发现了秋珩踪迹。”他抬手指向西南方向。 童儿们对视一眼,冲他作礼,向他指的方向走去。 殷停回到姜太平的寓处,推开门,说道:“人我已经引开了。” 秋珩松开掐住姜太平的手,对着他温声道:“莫要出声,待离开宗门,我定会放你们离开。” 姜太平捂着自己脖颈,咳出一团带红血沫,忙不迭点头。 由于守在出口的人已被殷停指向截然不同的方向,三人一路走得波澜不惊。 殷停知晓秋珩为什么非得带上他们,出入护山大阵时会产生异像,若被人察觉,他们便是现成肉票。 不过,殷停却有一点想不通,秋珩为何如此笃定他不会去告发,而是乖乖替他把人引开。 为了拖延时间,殷停将自己的疑问问了出来。 “静清师兄似乎不了解自己,”秋珩脚步不停,微微回头,看着殷停说道:“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殷停:“……” 还真被秋珩说中了,殷停没有太多的良善,也没有舍己为人的侠义心肠,倘若被挟持的是一个他不相熟的人,他肯定头也不会回。 但那个人是姜太平,平日里胆小如鼠关键时贪生怕死,一分机敏也不曾生得,只会坏事误事。就是这样的姜太平,却会乖巧地唤他师兄。若是殷停跑了,走了,苟且偷生了,他恐怕一辈子都会活在良心的折磨中。 他面色异常难堪,复杂的眼神从秋珩背影上扫过,该说不愧是魔头吗,对人心的拿捏居然如此精准。 被秋珩拽着走的姜太平,泪眼朦胧地回望, “师兄,我在你心中居然如此重要。” 被肉麻缠绵的视线盯着,殷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当即冷笑着否认道:“你别不是忘了方才推我出去挡灾的事,你忘了我可替你记着,什么怕你死,我是怕你死在秋珩手中过于松快!” 话一出口,殷停意识到自己嘴瓢,把对秋珩的怨怼惊惧全带了出来,慌忙找补道:“秋珩师兄,我的意思是……” 没等他说话,秋珩脚步渐缓,喟叹道:“真怀念啊,这样兄弟斗嘴的日子,有多少年有不曾见过了。” 殷停惯会顺杆子往上爬,接话道:“珩师兄也有兄弟?” 秋珩默了会儿,才说:“曾经有过。” 曾经两字吓得殷停不敢问了,生怕攀交情不成,反触了秋珩霉头。 秋珩却不在意,似乎陷入久远的回忆,声音断断续续,“从前,在雪原上有一户易姓人家,以酿酒为生,易氏夫妇养育有三个孩儿,最大的儿子叫易旻,一双弟妹是双生子。雪原终年覆雪,乡人们多有沽酒暖身的习惯,易家便酿造浊酒过活。日子虽清苦,有家人在侧却觉得幸福至极。” “易旻更是如此,他想成为雪原上最好的采芝人,采到传说中的千年雪芝,让一家人再不受风霜侵扰之苦。” …… 沉默,良久的沉默。 空气滞涩凝重,殷停几乎窒息。 秋珩浑身上下魔焰暴涨,眼黑将眼白完全吞噬,整个人散发着不详的气息,如同燃烧着的,永不熄灭的黑色炬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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