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射光的琉璃镜一点光透不进来,车壁上附着层水雾,水雾堆聚,凝结成颗颗水珠顺着车壁滑落,铺在车里的皮毛垫被打湿,晕染出一块比周围颜色略深的痕迹,像生长出的霉斑。 祝临风几乎是一刻都无法忍受,他猛地将车窗推开,入目是一大片白茫茫的水蒸气,像误入一团铅色云团 这蒸汽色泽偏向浅黑,极具侵略性,只开窗这一会儿工夫,水汽便横冲直撞地扑了进来,不仅车内,连人身上都黏了湿漉漉一层水珠。 祝临风眼一眯,手中跃出柄法剑,周身法力鼓荡,挥剑,向下一道斜斩。 也不听如何动静,环绕的“云团”便被斩开了一条从天上直抵下方的笔直通道,通道周边跳跃着蓝白的电弧,将试图填补的水汽吞噬。 祝临风随手扔掉已崩出裂纹的法剑,道:“原是到渤湖水域了。” 殷停心念一动,也凑上前来,向下看去。 只见厚重的云海之下,是一望无际的宽广水面,水的颜色厚重,最便面是浅浅一层碧蓝,越往下则色泽越深,宝蓝,墨蓝,最后更是趋近于黑,像一块渐变的幽深猫眼石。 这样深沉的色泽,深到将阳光抗拒在外,也不知有到底有多深。 “渤湖水域?”殷停疑声道。 “渤海学宫旧址便在此处,”祝临风侧头瞥了他一眼,似乎早就对他的‘不学无术’有所预料,顺口解释道:“此湖虽大,却远逊于海的体量,是渤海学宫的人嫌弃‘湖’字听着不够敞亮,气派。自己给自己脸上贴金,改了个‘海’。” 一面解释,一面还不忘损渤海学宫一把。 殷停心头的疑问就像麦苗,起了一茬又是一茬,“为何是旧址,他们换山门了么?” 立山门是头一件的要紧事,有三请三祭,排场大些的更是要九请九祭。三请:一请四方风水,二请八化灵脉,三请阵灵庇护。三祭:一祭黄天在上,二祭厚土在下,三祭祖师道统。 这么一套流程下来,怎得也要个十几年。更何况渤海学宫的名头还和渤湖挂着勾,哪能像凡人搬家一样,山门说换就换? 祝临风“啪”地关上了车窗,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渤海学宫,已于六十载前覆灭于白莲教之手了。” 殷停脑子“轰”地响了一声,他万万没料到是这个答案。 祝临风接着道:“昔年在溪止山围攻过魔主的,事后都遭了报复,我们闲隐门是第一个。”他的声音听着无喜无悲,好似提到的不是自家师门一般,“紧随其后的便是广陵丹派,不过他们这一脉很是‘聪明’,立时便降了魔教。其后是渤海学宫,以掌门光运前辈为首,满门皆亡。红莲剑派和龟卜派一个有剑宗庇佑,一个找不到山门根脚,侥幸逃过一劫,然其门下弟子门人皆不出世了。” 殷停在短暂的错愕之后,很快就恢复了过来——他经历过的波折给了他任何变故都能接受的沉稳。 他察觉不对,祝临风唯独没说渤海学宫是因何满门皆亡的。 六十年前,魔主尚未恢复元气,四大法王中除了莫摇光另外三个没甚么大用,即使莫摇光那时已入了万象,也没道理能将同样有万象真人庇护的渤海学宫杀得满门皆亡啊? 其中定有变故。 如此想着,殷停立时出声问道“变故为何”。 “变故——”祝临风将这两个字咀嚼了一回,好似颇为不屑似的,看向殷停,反问道:“你可还记得当年五阳会之时,与你文斗了一场的女修?” “幻玲珑,玲珑仙子?”殷停不带思考地回道。 他如何能不记得,当时此女的幻术之精妙给自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幻仙子——”祝临风阴阳怪气地拖了长音,看着殷停似笑非笑道:“一面之缘的人,隔了这百多年,难为你还记着,想是用心去记,生怕忘了罢。” 这哪能呀。殷停被他看得脑门直冒虚汗。 “你觉得是我的女相和她比起来谁好看?”祝临风忽然幽幽道,眼里闪着寒光,好似殷停答错一个字就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不是在说“变故”么,怎的话题突然就转了个风牛马不相及,殷停被问了个猝不及防,谨慎道:“师兄好看。” “你还真比较上了?”祝临风又问,语气不善。 “若不比较,没人衬托,怎能体现出师兄美得惊心动魄?” 殷停反应极快地找补,见祝临风神色稍霁,提着的那颗心才稍松了,然而还不等松到底,就听祝临风开口道:“拿女子的外貌做比,多有不妥,我做师兄的不得不提点你为人处事,你却想差了。” 好人你当,坏人都我做,面子里子全是你的,合着我在你的剧本里排的是个丑角呗。殷停一下被气得不轻。 他本就不是多乖顺的人,顺着顺着就支起根鱼刺刺挠下,当即反唇相讥道:“师兄赞我记性好,一面之缘的人也记得牢固,我却觉得师兄的记性也‘不差’呢,师兄弟朝夕相处,师兄一照面却认不出我来,以刀剑相向。 ” “多好的记性啊。”殷停挑衅地看向祝临风。 这话说得不讲道理,因果变幻之术的效果有多强,殷停心里比谁都清楚,拿这事出来说嘴也不过是为了反击祝临风的无理取闹,可当这话真说出来,殷停才后知后觉,自己都有些惊讶地发现——原来他无意识地真觉得委屈,对师兄认不出自己。 祝临风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殷停这话钉子似的钉在他的七寸上。 可他在气势上唯独不愿逊人,睁着双圆眼瞪殷停,殷停不甘示弱地回瞪过去。 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好半晌,却是祝临风先别开了视线,略显僵硬道:“还是接着说‘变故’罢。” 殷停心中一时惊愕,一时欢喜。惊的是师兄竟然会对自己让步,喜的亦是师兄对自己让步! “直到白莲魔教攻上渤海学宫的那天,世人这才得知,光运道友爱徒,大乾颇负盛名的玲珑仙子,是个天生魔心的魔胎。”祝临风一说起正事,神态便正经起来。 殷停也收了玩心,在脑海中搜罗有关幻玲珑的记忆,可他对其知之甚少,想不出个所以然。 “正是她泄露了自家护山大阵的机要,引狼入室,这才致使渤海学宫在短短半天的时间内就陷落了。”祝临风道。 殷停原本想问,其余的仙门,就没一个施以援手的吗?想着,又住了嘴。魔主复生,又展露出锱铢必较的的蛮横态度,想必没有哪家仙门敢冒着开罪魔主的风险伸出援手。 忽然,殷停像想到了什么,开口道:“师兄,能否降下去,我想看看残址。” 祝临风意外地挑了挑眉,却没问原由,在驾驶用的罗盘上一转,花车沉进雾海。 渤海学宫的山门原本有大阵庇佑,常人不得近,不过如今护山大阵被打得七零八落,山门就这样暴露了出来——是一座偌大的湖岛,像小山似乎的。 岛上有几个想着捡漏的散修,远远望见花车落下,顿时作鸟兽散地逃远了。 入目皆是断壁残垣,无法想见这里曾是仙鹤齐舞,灵鹿成群的仙家之地,殷停不由得感到一阵悲凉。 他闭目感应了一番,掀开眼皮道:“果然亦是灵气凋敝,和门中一样。” “此处的地脉被白莲教撅走了,何来的灵气?”祝临风站至他身侧,弯腰,用手帕裹着抓了把地上枯黄的,一捻就成沙的土,道:“如今这些也不过是残余的灵气,终有枯竭之时。” 每位修行之人,最初入道时,都会有个疑问——灵气从何而来,灵石又从何而来? 答案是地脉。 祝临风手一招,一枚叶脉走向由东到西的叶片落在了手中,叶片横向飘浮在掌心上,脉络微微亮起:“地脉深埋大乾地底之下,不知几万里,地脉孕育出灵石,灵石又散发出灵气,是以世间万物得以丰盈,衍化。” 叶片上的支脉黯淡了下去,唯独东西走向的的主脉散发出微光,“而地脉中最重要的便是这条主脉,又被称作‘地母’,所有支脉皆是主脉的延伸,衍化。” 祝临风道:“所有大宗门为何灵气各位丰厚?正是因为大宗门在立山点穴时皆选在支脉之上,既是享其甘露,又是镇压那些妄图打地脉念头的胆大包天之辈。” 祝临风点了点主脉的起源,看向殷停,道:“你看这是何方?” 极东。 殷停答道:“是剑宗所在。” 祝临风颔首道:“负责镇压主脉的宗门,正是每一代最势大的,今代是剑宗,上一代,”祝临风说到此处,不由得顿了顿,道:“是我门前身,青阳。” 剑宗既负担了镇压主脉的重担,也享受了主脉的灵气厚禄,这也是剑宗灵秀之辈层出不穷,宗门之力长盛不衰的原因。 也无怪乎元掌门对光复青阳的执念如此之深了。 “我门,渤海学宫,广陵丹派,另有几个大派皆是立山于支脉之上,”祝临风道:“白莲教为了断绝道统,是以将支脉撅走,转移到了白莲魔地,尸骨海。” “也正是由此,白莲魔教行事愈发猖狂。” “地脉堪称大乾命脉,”殷停皱眉道:“白莲魔教妄动地脉,天下众修怎会容许如此行事?” 祝临风叹了口气道:“一则,主脉无损。二则,大乾正如一只瓢,瓢中之水便是地脉。白莲魔教确实妄动支脉,可不过是从一处地方移动到了另一处,瓢中之水未曾减损,便对我等修士影响不大,是以大多人都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少数人义愤填膺,同样被魔教的酷烈手段吓退,只得听之任之。” “修士无碍,”殷停低声道:“那凡人呢,近年来多有地动,多发洪旱,想必是移动地脉的遗祸。” 不等祝临风回答,他接着自嘲地笑了笑,道:“这世道,谁管凡人的死活。”自己亦是如此。 “支脉尚且造成如此天灾,若是有人妄动主脉……”殷停喃喃自语道。 “绝不会有人敢打主脉的主意。”祝临风断然道,他甚至没说“动”,只说“打主意”。 他手一招,叶片上的主脉剥离了一相比整段主脉微不足道的一截,然而下一刻——分崩离析。 “擅动主脉者,天地共弃之!”祝临风道。 听完此言,殷停眼中闪过道外人不可见的因果纹路,他低头,目光如利剑直直射进地底不知几万里,须臾后,他收回视线,仿佛透过因果窥见了一角有关未来的剪影,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你在想什么?”祝临风突然开口,他莫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惊肉跳。 “想师兄真美。”殷停回以粲然一笑。
第141章 人间游(其四) 向东北方行进约六千里,于第三日清晨抵达一个位于群山苍翠中的小国,该说大些的村寨更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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