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随手扔下书,垂着后腰,缓缓踱步到幼童几前,从半开的窗屉间斜指了出去,说:“这是天。” 幼童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出去,今日是立夏,气息炎炎,阳光让人睁不开眼,天穹一碧如洗,不见一丝阴霾,可不正是天么。 “这是地,”中年儒生跺了跺脚,地板缝隙间的灰尘浮动,幼童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儒生笑了笑,说:“这是最直观的,人人可见的天地,另有唯心唯论的天地,你还不到学的年岁。” “先生是不知道么?” 幼童苦着一张小脸,拂开书页上附着的灰尘。 童言无忌最为致命,儒生脸色微僵,转而又笑了起来,他摸了摸鼻尖,随意半坐在小几子上,说:“唯心的天地我不分明,这神仙的天地你却不分明哩。” 幼童扬起小脸。 “话说……”儒生得意的清了清嗓子,侃侃而谈道:“这天地又分主天、半弥天、微尘天。” 他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说:“你我所在的这片天地,名为大乾,是万世万物的根本,唯一实界,即为主天。” “妖族潜居,依附于大乾而存在的天地便是半弥天,妖族又将之称为洞天。” “而比较洞天更为飘渺不定的,存生于大乾之内,由大法力者开辟而出的小天地便是微尘天,也可唤作秘境。” “如何,这就是神仙的天地,”儒生收回三根手指,视线下移,顿在幼童脸上,却见他一脸怔忪地盯着半开的窗屉。 “先生,要下雨了。” 幼童指向窗外,儒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眼中闪过道精光,叹道:“终是来了。” 话音一落,放才还晴空万里的天色顷刻间黯淡无光,窗外飞沙走石,天像是坍陷般盖压而下,一团团的乌云向草庐攒聚,从蓄势待发到暴雨倾盆,不过用了瞬息的工夫,大雨便已卷成珠帘,轰然降下。 若是仔细看去,气势汹汹而来的哪是什么大雨,分明是魔汤! 魔气将这方天地封锁,像一个黑箱子将草庐装了进去,很快,这座凡间造物便被魔气侵蚀一空,云头上落下了三道怪模怪样的人影,其中一道人影走进草庐的残迹中,如烧干的木炭般的手中提了两张人皮。 一大一小,苍白的皮肤,空洞的双眼,如被鲜血染过的猩红嘴唇,正是儒生和幼童。 “是他的血傀术,被他跑了。”声音嘶哑。 另一道带着兜帽的怪影手持木柄,前头拴着根细铁链,铁链垂下,悬挂着一盏青铜灯,青铜的弧形栅格包裹着一缕静静燃烧的猩红火苗。 持灯人语气不屑:“有这追魂影在,纵使他跑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尊主手掌心。” 说话间,他手提的铜灯忽放华光,刺目的猩红叫人睁不开眼。 “东南方向,”持灯人道。 话音未落,乌云退却,雨水倒流,三人消失在原地。 树林葱郁,日光和煦。 林间的空地上有一方土台,那土台只得两级阶梯,约莫是往日里用以供奉哪位山间野神的,台子上还散落着一层被雨打湿后显得黏糊的香灰。 如今,已罕有人造访了。 “喀嚓,” 只听一声如裂帛般的脆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硬生生撕开似的,土台上的空间裂开道约有尺宽,丈长的灵道。 一只手掌从空间裂缝中探了出来,随着动作,裂缝迅速蔓延,整片空间像一块随时会碎裂的镜子,土台子被折射在不同的镜面中,场面看起来怪异至极。 “咔咔咔,”接连不断的脆响,就在这片空间即将破碎的刹那,手掌的主人终于从扩大的灵道中跻身而出,站稳在土台上。 此人身量颀长,着一身玄黑之衣,模样清亮非常,笑与不笑都带着三分风流,像玩世不恭的浪荡子,分明是一副让人一见便不禁欢喜的好相貌,却因眉宇间锁着的沉凝郁气让人不得不退避三舍。 正是殷停。 他神情间还带着初见天日的茫然,好似分不清今时今日是何地一般,茫茫然地看着手掌上纵横的掌纹,虚握而下。 “轰隆——” 只听一声雷鸣,道道惊雷从天边奔过,照得天际一白,如地龙翻身之后的裂缝以殷停为中心,朝四面八方发射出去。 “你若是想将这处秘境毁了,便接着彰显法力罢。” 一道略显空灵的声音响起。 殷停像是方才回神一般,眸中清明将迷雾驱散,他将一身突破后难以控制的法力收回,循声向身后看去。 那是一道苍白虚幻如海市蜃楼的剪影,若是不打眼细看,只会将之与空气归为同类。 “恭喜,万象之后,你终于有了立身于世的实力。” 剪影落在殷停身畔,面部线条模糊,辨不清相貌。 “得罪,”殷停不欲搭理他,纵身便要离开。 “一百七十三载已过,”剪影淡淡的声音接着响起,“也不差耽搁这一时。” 语气带着些许的嘲讽。 殷停御空的动作一滞,回过身,长时间没有表情已不知该如何摆放的五官陈列出略显笨拙的不敢置信。 他喃喃地重复,像是失了魂般道:“一百七十三年……怎么可能。” “此处秘境中虽做不到改写日月乱转法则,些微的混淆蒙蔽却还是做到的,”剪影道:“否则以你急躁的性子,怎能安心等到万象之日呢?” 微风拂面,突如其来的刀芒将剪影搅成碎屑,地上留下一个个刀芒溅射出的深坑。 “你我同源,你又如何能伤我?” 剪影重新拼凑在一起,围着殷停飘荡。 殷停面沉似水,眉宇间郁色更重,手指一骈一压,又是千百道的刀芒降下。 “你这人好生有趣,这会儿不怕耽搁工夫了?” “有话快说。”殷停吸了口气,才将把这该死的剪影千刀万剐的暴虐心思压下了。 “放心罢,你师兄和师妹都没事。” 剪影说着话,身子逐渐凝实了下来,站立于离殷停三步远的位置。 样貌是个少年人,容貌舒朗,轮廓青涩,带着丝不谙世事的顽气,较之殷停矮了半个头下去,气质年岁虽不同,可单论长相,两人却像足了六分。 若是他能长至成年,约莫能有八分肖似。 “你猜我是谁?”剪影笑嘻嘻地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尖,逗弄着殷停。 然而殷停满心的归心似箭却容不下与他玩笑的闲暇,笃定道:“缘生,你是缘生。” “无趣,”少年人的笑眼黯淡了下去,嘟囔道:“还是从前的你好耍弄些。” 听他如此说,殷停的思绪不由得也被勾回从前,他小心翼翼将自己珍藏的,不知翻阅过多少次,对于百载岁月而言短暂得如弹指一瞬的记忆找了出来,细致的审视自己从前究竟是从何时开始被缘生耍弄的。 记忆中的一副画面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他入道之时,真灵初诞之日,真灵的胸膛上插了道似刀似剑的灵光,当时他还以为那是自己颇具慧资的象征,颇为沾沾自喜了一阵,如今想来,那恐怕是—— “是你,”他看向缘生。 “自然,若不是我,难道你竟会厚脸皮到自以为天资出众?” 缘生眨了眨眼,语气调侃。 听闻此言,饶是以殷停如今古井无波的心境都不免心下一窘,好在缘生并未与他纠结细枝末节,只是轻拿轻放,继而接着道:“你能猜到我是谁,想必是入了我的梦。” 梦? 此言一出,殷停微愣了下,回想起了,当初那些如梦似幻,似是而非的梦。 这竟是缘生的梦。 “你我同源,我又依附你的真灵存生,免不得被你占些便宜,幸好我机敏过人,遮掩了师兄相貌,没叫你将师兄看了去。” 缘生自顾自的嘀嘀咕咕,语气不乏抱怨,说着他突然冲殷停一横眉,威胁道:“那是我的师兄,我一个人的师兄,你别想看!” 殷停挨了这莫名其妙的一顿呲,有些哭笑不得,他隐约猜到,缘生殒命之时年岁应当不大,又或是被人保护得太好,到如今心性还似个孩童一般。 至于为何殷停能笃定缘生已殒命,而不是如传闻中的飞升,盖因他万象之后,对因果之道的感悟又深一层,已能看清缘生身上的死线,以及连接于自己身上的生生之线。 可以说,正是缘生的死,才铸就了他的生。 “我……” 殷停似是想问什么,踌躇了片刻又因说不上来的畏惧住了嘴。 “你想问什么?”缘生收了嬉笑之色,面容沉寂了下来,他嘴角挂着丝自嘲的笑,像是能洞悉人心似的,直言道出殷停的苦恼所在。 “想问你是不是我?想问自己存生于世的意义?” 殷停犹豫片刻,终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察觉到自身和缘生的因缘之后,长久的隐忧的确困扰他心。 缘生既然能存生于他的真灵,有朝一日会不会借由他反死化生,那他的存在,名为殷停的存在,究竟算是缘生的道标,还是算独立存生的人呢? 至于存在于世的意义,芸芸众生的降世一开始本就没有意义,直到他们依照自己的选择走完这一生,站在生命的尽头回望之时,仔细缅怀一路走来的生命轨迹,那时人的一生才算是真正被赋予了意义罢。 殷停对此笃信无比。 缘生与殷停同源而出,很有几分心有灵犀,见他神色,便能猜到几分想法,不由噗嗤一笑,道:“还真是铁石心肠,好歹按辈分算,不才在下也能算你父辈,你竟只忧心自己会不会被夺舍吗?” 殷停很不想给眼前这个变着法占自己便宜的货色好脸色看,有心想刺他两句,但当视线触及到缘生突然黯淡下去的神色时,却又住了嘴。 “死了,不论是我,抑或是师兄。”缘生垂下眸子,整个人笼罩在一层寂寞的藩篱中。 殷停忽然明悟,眼前的模样或许才是缘生的真实,他只是对已经逝去的事物满怀不舍,这才表现出不知世事的顽皮假象,就好似,那个能护着他的人还在一般。 “接下来要说的事,都是我曾经犯下的错,照理来说,你听与不听都是无碍的,只是我实是不知,除了你,还能与谁分说了。” 面对将视线投来的缘生,殷停认真地点了回头,说:“请讲。” 缘生笑了笑,忽然从上到下,一寸寸的仔细看过殷停,眼神中流露出歆羡,和释然后的落寞,说:“一开始,我只是不甘心。” “不甘心只能做一把剑。” 他说:“纵使我与师兄性命交托,默契无间,可我也仅仅是一柄剑,没有血肉,没有呼吸,纵使师兄握着我,我也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温暖。” “我很不甘心,”他又重复了一次,接着道:“我想做人,想知道,假使我是以人的身份同师兄相识,能否得到他的偏爱,如若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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