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局(上) 济世楼已经彻底冷清下来了,楼里像是再见不到一个活人。 楼里的人少了,刘喜的日子还是要照样过的。李念已为鬼身,每日不食五谷,刘喜便每日给他上上香。 刘喜晃晃悠悠的提着桶水,用手倾洒水滴落在地上,这样可以防止打扫时的扬尘。 “刘喜,陪我出去一趟。” 末了补充了一句。 “带点纸钱。” 刘喜闻言一愣,随后答应,对于剪纸钱这事儿,他现在已经很熟练了。 李念今日着一身素裳,像是吸收了天地间莹莹的月光,显得这楼里愈发的破败了。 李念肃穆着一张脸,一向多情的眉眼看上去颇有些几分冷意,上挑的眼尾在此时也显得恹恹的。刘喜小心的跟在了后面。还没等刘喜多走几步,眼前的身影停了下来,刘喜没注意撞了个跟头,刚想道歉,李念冰冷的大手捉住了他的手。 李念的手很苍白,苍白的近乎透明,能看见上面青筋脉络,安静的深埋在皮肤之下。 两人牵着手无言的走了一会儿。 “我那么重,你一个人是怎么抬过去的。” 李念冷不丁的开口,刘喜抬头,近些日子他长高了一些,但也只是堪堪到李念的下巴。 他说的是当日李念身死之事,刘喜有些发懵的想,事情过了那么久,李念又避而不谈,连他自己都快忘了。 “公子是用担架抬回来的,喜子本来准备用布条绑到担架上拖着走的,但是官府的人不肯,说架子还别有用处。” 刘喜抿了抿唇角,“后来,我就把公子绑到身上了。” 似乎是想起这个情景,刘喜这么个瘦弱的小子搬着比自己大两倍的成年男性的模样有些好笑。 兴致不是很高的李念此时也忍不住扑哧的笑出了声。 “我肯定很重。” “不。”刘喜可以说的上是李念一说出口,他就立马反驳了他。李念轻侧过脸,他能看见刘喜稍显稚气的脸,刘喜一向是不引人注意的,李念第一次发现原来刘喜不知何时脸边有了清晰的棱角,在此时,显出几分坚毅的神色。 他的眼睛有些看不清,像是清晨平静的湖面上起了一层淡淡的水雾,偏偏下巴和颌角绷得那么紧,像是在和自己作对似的。 “你一点也不重。” 李念见刘喜如此认真严肃的模样,忍不住想逗逗他。 “我那时还漂亮吗?” “漂亮,” 刘喜的眼眶发酸,他小心翼翼的呼出一口气,强忍住自己的眼泪。 “公子最好看了。” 李念能感受到刘喜用力的握着自己的手,刘喜的手也不太暖和,想来是从小缺衣少食,指甲也不是健康的粉色,却紧紧的握着他,像是怕他下一秒就要做那神话中的姮娥,食下仙药飞至那孤寒凄冷的广寒宫。 李念不愿开口,他怕多说几句,刘喜的泪水便如同泄洪之堤,再也收不住了。 见此,李念幽幽的吐出一口气,语气如梦似幻,不知是在说给谁听。 “为什么是我呢。” 刘喜沉默了会儿,转过头来看他,他的两双眼睛熠熠生辉,像是星河里最灿烂明亮的存在。 “公子,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公子,为什么在那一天,偏偏你就选了我做小厮呢。” “不是我选择了你——” 刘喜淡淡的展露出一个和煦的笑颜。 “而是公子你选了我,” “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一个人替我流眼泪了。” 两人携手至城外,在这空旷的山谷之中,清风拂过,群山回响,像是有人在低声的哭泣。 李念从来没有过来看过自己的墓,一次也没有,每次都是刘喜来上坟。 是一座非常潦草的小土包,潦草的如同他下半场的人生。 这里真的埋葬着他吗?李念忍不住想到,他觉得诡异,他觉得荒谬。望着自己的坟茔,里面埋葬的到底是谁, 这是李念头一次这么茫然, 还是说世事就是如此的无常。 “草民李念,出身于江宁李家。父亲李川,年少即嗜学,后考取功名,数次战乱中平定有功,封为北平侯。为国效力,问其辛劳,从不多言。” “建宁十八年,北伐大捷,后,恐权高盖主,坑杀于此。” 李念一掀衣袍,径直跪在了草地上。 “李念在此,惟以仇敌喋血,慰藉各位将士的在天之灵。” 李念把头深深的埋下去,像是想把自己的骨肉融入进泥土里。 一字一句都带着冲天的恨意,夹杂着决绝和血泪。 “不达此事,誓不轮回。” 霎时间,风云变幻,在这辽阔而寂静的山谷不知何时刮起了风。 “呜——呜呜——” 风声全然不似平日的平和,反而是一种变了调的尖锐和凄厉,听的人头发发麻,像是有谁被施以极刑,如怨如诉。 万鬼和吟。 刘喜突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那个道士的时候,只不过那时是尖耸的笑声,现在更多是带着撕裂般痛苦的嚎叫。 风越来越大了,渐渐的看不清人影,刘喜走上前去,抱住了李念。 宋府。 宋显允和他父亲作风相似,为人低调,在并州选的府邸也是简朴朴素,若不是明眼人,谁能知道眼前这座古朴的小院是当如今掌权的宰相儿子的住处。 “我要进去吗?”刘喜问道。 李念摇摇头,他伏下身子,嗓音如同泉水般冷冽。 墨发流水一般倾泻、滑落至肩头。 “等我。” “好。” 刘喜点点头。 于是他站在府外,乖巧的和门口的石狮子蹲在一起。 李念的身影消失在了府前,像是一轮月影,淡淡的隐入雾气之中。 刘喜一愣,不知为何,在此时他想到了之前遇见过的一个人,还未等刘喜有个头绪,就听闻头顶传来令人牙酸的石料相磨之声,“咯吱咯吱——” 像是有谁在生嚼带着血沫的人骨。 刘喜缓慢抬眼,和一双死物般的石眼相对, “又见面了,刘喜。” 宋显允忙于公务,每日回来回来的时辰都很迟,不知为何自从上次宋齐光去过城外以后,竟然一病不起,连县衙里的师爷也觉得奇怪,宋齐光的身体一项康健,而且诡谲的事,宋齐光日日和害了瘟疫的人相处,却也并未感染。 这次只不过是站在一旁,病情却来的如此汹涌。 在一日滴水未进过后,竟然发起了高烧。 这倒是令人觉得意外了,因为感染瘟疫的人,从未有过高热惊厥的状况。 他坡着脚一深一浅的走回了家,这已经是他的习惯了。 宋显允一边思索着,边推开了府门,府内寂寥无声,像是四方院内都歇下了。 他走了几步,不知为何警觉的停了下来,盛夏幽深,不知为何,怎么连一两声虫鸣都未曾听见。 他往后退了几步不知为何撞到了一堵墙,他的腿脚也开始不听使唤。 宋显允往后看去,他的呼吸快速急促起来,喘息声变得粗重,透过门缝,他能看见他的父亲,还有那个姓李的官员,一个道士打扮的人,他们紧皱着眉头,神色凝重窃窃私语着,最重要的—— 躺在地下的李淮之。 宋显允瞪大了眼睛,瞳孔紧缩,他弯下身子忍不住干呕起来,泪水在他的脸上肆意纵横。 似乎有人再也忍不了了了,他失了智一般的疯癫的大喊着,那声音如此嘶哑,却又清晰,像是一柄利剑直直的刺入他的脑海了,刺的他头痛万分,刺得他肝胆俱裂。 “大人!大人!” “难道您的儿子也要像您一样,一辈子被别人压一头吗!” 一锤定音。 宋显允满头的虚汗,他已经什么都吐不出来了,只剩下酸水,他想哭却哭不出声。 一双月白色的皂靴轻踏在他的眼前, 是人还是鬼? 已经不重要了。 作者有话说: 其实这章写了完整写的话快四五千字,就分成两章发吧。
第41章 局(下) 宋显允像虾米一样弓着自己的身子,嘴唇发白,大汗淋漓,像是一只惊弓之鸟。 两两相对,却是无言。 “你为什么不帮我呢?” 李念开口,声音轻的像是能被一阵风就吹散了,反而是宋显允,像是受了什么莫大的刺激一样。 “我死了,你帮不了我,我不在乎。” 我活着,你也没帮过我。 你和我哥不是朋友吗? 不是对我很愧疚吗? 李念此刻是真心实意的疑惑了,为什么,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可以愧疚,却又能无动于衷。 “我活着的时候,每天晚上都要靠梦见自己仇敌惨死的模样安慰自己才能睡着,可是越这样,我就越清醒。” “因为我明白这只是梦,只能显得我很可怜。” “我恨你,也恨我自己。” 宋显允没有回答,他跪倒在李念的身前,只是一味的哀求着。 “我的夫人什么也没做错,求你放过她。” 李念没有理他,像是觉得很有意思似的。 “反倒是我成了鬼,这个世界开始对我公平起来了。” 李念冷冷抬眸,“你让我放过你,你说的好容易。” “当初李府上下死了那么多人,你有没有放过他们。” “当初的北伐大军是怎么死在并州的?”李念慢悠悠吐出这句话,眯起自己狭长的眼睛,紧紧的盯着那个虚弱的人影,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毒蛇,“嘶嘶”的吐着自己的信子。 “只要你回答这个问题,我就可以放过你。” 李念这么一句话把他问懵了,前后的态度转变如此局促,几乎让他有点猝不及防。 李念如同闲庭信步,似乎一点也怕浪费时间似的,神态自然,好像这一切局势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李念能看见宋显允大汗淋漓的眼皮不断的颤抖,像是在挣扎着什么。 宋显允的音节含含糊糊,让人听不清。 万籁俱静,眼前的一切归于虚无。 一阵凉风,激的他浑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宋显允茫然的起身,有些无措的看向了四周,耳边传来一两声隐约的蝉鸣,路过的粗布丫鬟弯下身子来的叫了他一声。 “少爷。” 少爷。 宋显允看不清她的脸,好像是有人故意用手把她的脸从脑海中抹去了。 “少爷,有人找您。” 谁?谁会在这个时候找他。这段年少的记忆过于久远,像是一副被洇湿了的山水画。 丫鬟领着他来到了他旧时的书房,“嘎吱——”一响,屋里暖融融的烛光扑面而来,驱散了宋显允内心些许的胆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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