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茕茕孑立,是无可奈何,本就是普通的人,有着普通的悲苦。这即是司马厝的坚持,也是赵建章的遗憾。 云卿安忙起身将赵建章扶着,在这一刻他完全明白了这异辈的两人,只觉一阵酸楚涌上,眼眶泛出热意,道:“国老总该信他。两肩天地,可承风雪。” 将军可入深漠,可踏万里,可孤枕金戈,驰纵铁马,也自能共明霰除暗远扬。云卿安完完全全都信。 赵建章没有将云卿安推开,抬头时浊目深深凝望着神像,那两盏如豆的长明灯发出昏黄灯光仍在,把过往都藏得快要分辨不清,还映得他的眸光说不清是难过,还是甚慰。 “莫言白日催华发,自有丹砂驻少年。[1]” 那个孤苦的孩子不是当年的了,自可考量,本就不会永远在谁人的庇护下,莫以己苦态加之,意气风发正当时。该放。 “是啊……”赵建章不知是何滋味地笑了一声,擦干泪后他才回过脸来,对云卿安问,语气勉强可称温和,“你年岁几何,祖籍安在,八字生辰可还记得?” 无论如何,总要先问个吉凶。 “国老若愿听,咱家自会详告。”云卿安轻声答,诚恳得近乎沉重。 屋堂无风,专台余烟升腾未止,如在疾道中披荆斩棘,闻人语时添热度,至柱香燃线的尽头。 —— 傍晚时起了一层白雾,浅晖微明,如满载百宝的船将要沉下来了,秋桂般清凉的箫调不知出自何处,阑干连堂在交接的影层中仿佛都被掀过了一面,只是不隐来往的侍人。 屋檐遮挡若无,下方仍在余光之下明澈。 几乎让人听不见的铃铛声,在云卿安踩上石阶时偶会响起,情愫在云端间起伏不定。道不明存了什么心思,风过无意,慢慢地。 他似带着怀念的,贪望着新的,可留以回味的,炙热的眷恋。 可再不来,就该走了。 担忧或是急迫,已过经旷野不知几里,再匆匆,却也尽被隐忍。 过经门外廊,偏头恰对上司马厝的墨眸,云卿安却没有带着往日里常有的浅笑,认真的对视里旁的都是多余。 他们无所顾忌,却恪守礼节,甚至未再近分毫,却也算作是久别重逢。 又已该是临走告辞。 “总兵,见过我了。”云卿安的视线不偏不倚,缓缓启唇道,“可回。” 未得的续引,不过匆匆一瞥。人走时茶冷了,杯沿的胭脂渍晕出截弯弯的艳色弦月。先转身离开的背影,似盛未落的清雪,而其后没有了碎铃声。 司马厝暗了暗眸,半晌才转过脸,还没来得及移步跟上去,便见赵建章刚从里屋走出来,他那板着的面孔像极了旧书堂的严肃老先生,似乎一出口就会是教化人的那一套。 满腔担忧在赵建章扫来那意味深长的眼神中烟消云散,而后惟听他叹息着道:“司马,要去即去,久抑恐出毛病,送客一程的礼数还是得有。是如何,都要做一个决断。” 赵建章说完就迅速转身,只当作是眼不见为净。 看着他这些日子以来虽然安分守己却魂不守舍的,没得个出息。 雾里的轿辇被番役堆着似的远远地过来,又和着其前哒哒的节奏向着暗地渐去,不会远的,而是会停下来等着云厂督。更近一些的,可闻来人脚步是轻轻的,收敛着,拘谨着,可这分明不在皇殿,而是在幕后的中央。 间隔不远,岑衍眼一见便知,低声唤止,道:“云督无需我们多费功夫,可撤。” 有人不明所以,探出个脑袋来意图东张西望,却被一下子弹了回去,说:“路远,何用走?” “今儿个可是正月十六。你忘了?” *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罗浮山下书逸人壁》 (本章完)
第80章 渡百厄 “暮已深,天明见。” 往昔的这个时候,天刚一黑下来,家家户户的人们成群结队,扶老携幼出行,人声鼎沸,甚为壮观。由一人持香前导,见桥必过,认为此能祛病延年,称作“走桥”。 禳除逃过,渡百厄。 草野地没有了生气也仍然是草野地,瘦桥像一弯弧线悬挂着,底下早已经干涸,沾桥的夜霜在月光下闪烁,像粉碎了的辰辉洒落。许多人虽然是出了门,也都是含羞露怯般地低着头,断不会走到这般偏僻无声的地方来。 七弯八拐走了岔,孤魂野鬼似的,何人还在后迁就一样地一路跟送? 云卿安行到桥头时便再也不动了,身影就在司马厝的眼里时就忽明忽暗,他回过脸来轻声地道,有点像是在自言自语,“总兵你来,搀我过去。” 这要求,很是执拗。 司马厝先前与云卿安一直保持了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未埋没隔痕,却是将他真真切切囚在视野里的。这时便走近了他,递过一边手去,说:“扶着。” 云卿安却没有急着去扶他的手,望着司马厝的目光朦胧朦胧,浅粉微醺不仅仅是在眼尾,像月色下浴露的松叶,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淡淡的,酒的香气。 司马厝挑了挑眉,说:“外爷刚才留你喝酒了?都说了些什么,你可以……” “你先前,也没有问过我可以不可以。”云卿安缓缓道,“可其实,都无妨,只是下不为例。” 是讨好的,依赖。 云卿安只短促无声地笑,品出了些许楝树汁液般苦涩的味道,所看只有司马厝的背,可似乎仅有用尽了拙劣的方式才能换来他在自己的视线里多停留片刻。 被动地接受着,却都心甘情愿。事还没有翻篇,也不想追问。云卿安迟疑了一下,还是伸过去抓住了司马厝的手,十指相扣,不再是自作主张。 长长的败草没至小腿,独独的一棵树,远近再无作伴,在月野边不动声色的静止间却带了远古寂寞的韵律。 “若不好拒,你告诉我……”司马厝忽然就意识到这般说得有点重,便立刻改口,他下一瞬回过脸时,却清晰地听到了云卿安压抑的微喘声,闻到了除酒香之外的淡淡的草药气息。 “那我现在问,你打算怎么答我?”司马厝的视线在交握的手上停顿了几瞬,说。 “不能碰的别碰,谁劝你都一样,不说冷言冷语回绝好歹也能借故推托,犯不着死撑,从来都没有人值得你这样。”司马厝松开了手,说。 司马厝就这么看着云卿安慢慢闭上眼睛,面颊在他那呼吸间呵出的温热气息里,被越靠越近,一阵轻风吹过,将棠梨的迷乱芬芳压了下来。 云卿安还是没有应声,只是靠近,似是想要靠上他的肩头。 很远很远处,只有蒙蒙的淡烟和沉浮不定的影子,淡蓝如烟的天幕很少漏下星光来。这里应是和朔原不一样,一切都是平和单纯的。不着边际的清夜,虚飘得连气力都难用,极尽了也只是去够一回相拥。 赵建章早十年就藏好的烈酒,能把喝不惯的人都轻而易举地就呛出满面的眼泪来,云卿安不该沾的。 “若是难,自然就有得受,容易了,你却也不愿。”司马厝就着这个角度俯视了云卿安一阵,终还是低下`身来轻柔地拿开他的手,为他一下一下地在其上按揉着,说,“好好歇一晚上,会没事的。我方才说的话,都听进去了?” 既然上次司马厝没能把话说出口,那就任由之被堵着永远都不能说出,就这么蒙混过去,云卿安干脆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经这段日子的暂别各自考虑之后,眼前的,仍然是他的。 云卿安缓缓地在树干底坐下,眉间微蹙,他用手在额侧按了按,恍恍惚惚地抬眼笑着说:“司马,你来看看我,这里……这里难受。” 掌心还是捂不热般的冰冰冷冷,司马厝深深地看云卿安一眼,似是无奈地笑了一下,却又极快地敛去了,在他的身侧先迈出步子,镇静地说:“看脚下,别怕。” “走过了,就是岸。” “反悔了,我不会再给你这个机会。”云卿安忽寒了神色道,“你的意思,我不明白。” 身边人没有答话。 避之不谈,短短的桥路,相携,极稳。 若走不过…… 似觉那泛凉的唇就在耳边。 司马厝没有躲避,起伏的心跳似乎就只有自己能够听见,却觉对方也定能够感到。 预料中的吻却没有落下,云卿安在他的肩上喃喃自语,含糊不清如在梦里,说:“正月十六,登城祈愿,我之生辰,较君年长,早经疾厄。” “卿安……”司马厝微怔,随后低头主动地亲了亲他的前额,郑重道,“以喜乐,以永日,共迟暮,惜芳辰。” 云卿安的身体似乎很沉,他将疲软的胳膊顺势搭上了司马厝的双肩,把脸深埋,那琉璃般的凄迷目光,融进了无限深邃的夜里。 冬夜会把人冻坏的。····司马厝感觉到云卿安似乎在他怀中微微地颤唞,柔声说:“迟歇易头疼难消,我现在送你回去。背你,听话。” 云卿安先是沉默着,犹豫战兢却又抵挡不住般地抓过司马厝的手,使之探进自己的前襟中,仿佛那里是一处极为疼痛的伤口迫切地需要安抚。 引导着被之占领,会在其下泛红战栗,会在其下婉转起笙,无声的邀请,他分明更迫不及待。 司马厝这回没有全顺着他。 疏星终于是落到了宅道,半搂半抱带着人走,行至时却只见云府寂若无人,竹笼下的影子被流霜浸染。 司马厝还没有要把云卿安放开的意思,云卿安却自己先抽身离开,步履平稳不似有异,走到门前后回眸时平静道:“劳总兵一路相送,不胜荣幸。” 是使人失魂落魄的神情。 云卿安太想要得到一个确认了,好像满腔火急火燎的不安最终只能通过最直白的方法来平复,不愿被他推拒。 司马厝心下微叹,问:“可还觉得难受?里边怎么这般静,伺候你的人都……” “都被遣了,一个不留。”云卿安闷声答,“姚氏是连夜收拾包袱走人的,就在你有可能会出现在这里的前一天。” 魏玠那边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姚定筠去留都无关紧要,这样倒能自在一些。 邀入室共度暖夜的意思,再令人清楚不过。不甘心一般的二度流连,云卿安在等着他。 司马厝显然是对云卿安现下的境况不太放心,却不经意般地避开了那近乎能够灼人的目光。 “国老触了圣怒,虽有诸多异议也不适再多进谏。总兵今遭猜疑,削权难避,偏安即可。”相对无言片刻,云卿安像是对自己毫不在意,慰他道,“时正则起,不必烦扰。” 司马厝嘴边露出一抹自嘲来,说:“我如何倒是无所谓,横竖从朔北一回来,是被怎样胡乱搁置一通也都在意料之内。让我名正言顺地卸任可以,我定将总领之权双手献上,犯不着弄这么个废物饭桶来我跟前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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