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勉力道,“阿姐无妨,索幸活着回来了,章家其他人也都毫发无损。” 章荣海在世时候的妾室如今也都被锦衣侯府收留,这些饱受灾苦的女人们终得安居。 “到底没有流着章家的血,即便章家人对他再好,始终养了一只白眼狼。” 章珞听到章珩这样说,也没有出声反驳,只是无声垂泪。 “无论如何周渐学已经死了,阿姐节哀顺变,切勿伤心过度。” 章珞叹息。 虽大婚时一面之缘,但周渐学在民间以善闻名,又生的风度翩翩,若再年轻二十岁,便是今日周旖东的模样。她对戚淮死了心,周渐学前来求亲,她是铁了心想和他过一辈子的。 熟料大婚之日变成他的忌日,章珞始终为之自责内疚。 “天色已晚,阿珩,你该回去了。” “阿姐保重。” 章珩从旖芳苑离开后经过章璎的小屋。 小屋里亮着灯。 灯花忽明忽暗,始终没有熄灭。 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推开,是章璎从里面出来。 院中央有一口井,他深夜出来打水,想必是要沐浴。 章珩两步走过去,看他披散头发,月亮照亮他的脸,也照亮他手腕的淤青。 “章璎,你活该。” “阿珩?” 章璎抬头,手中的水咚的一声落在地上。 他此生与水有恶缘。 想见的人见不到,不敢见的人却偏偏撞到眼前。 章珩如今已比他还高,他只希望章珩这一生能娶妻生子,替章家传宗接代。 “你这样叫我,让我觉得恶心。” 章珩眼中透着深刻的恶意和憎恨,章璎一时竟有些心惊。 “我和阿姐跪在外头一天一夜求你替父亲说话,你没有求半个字的情,我被流放的路上经过瘟疫村,险些感染瘟疫,如果不是命硬,哪里能回来再见到你?” 章璎眼露心疼之色。 章珩自幼年起娇生惯养,兴许受过最大的苦楚便是因为顽皮被先生打了手心。 “你这样的眼神,也让我觉得恶心。” 章璎敛住神色,硬邦邦道,“好好照顾自己,若将来有了喜欢的姑娘……” 别像小时候一样顽皮,要好好对待她。 如果他与温蓝离开,兴许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这个义弟。 章珩如同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事到如今,他装作善良给谁看? “章璎,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父亲的死,你怎么有脸还敢姓章!” 章璎闭了闭眼睛,终于忍无可忍道,“你觉得我能说话?章家被流放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章璎太过了解李景。 章家流放已经是他看在章璎的面子上没有死一个人。 如果章璎求情,李景反而会认为章璎不领情,会处罚更重。 章璎怎么敢求情? 只是连他也没有想到父亲如此果决,用自己的命做了李景的投名状。 章珩一脚踢翻了地上的水。 “你总是有理由。章璎,周旖东不会让你好过的,姐姐也不会帮助你,我且看你的下场。” 章璎脸色发白。 直到章珩离开,他依然孤零零地站在井边,井水中倒映着他木无表情的面容。 他本无名无姓的弃儿,幸得当朝太傅垂怜才有无忧无虑的十多年。 谁都不能剥夺他的姓。 章珞不行,章珩也不行。
第27章 周旖东接连几日都没来得及再找章璎麻烦。 王梓伤了下/身,听说险些废了。 他没有脸告诉自己的父亲因为做了什么才变成如今的样子,于是王家并没有为难章璎,也并没有为难周家。 琼林宴后新科士子外放,周旖东却留在了京城,里面有王梓插手的原因,至于王梓暗中打什么算盘,也便只有他自己知道,因忙于公务,周旖东只偶尔迎面见章璎的时候冷嘲热讽。 周家人对章璎很不好。 他们认为章璎是话本上的坏人,坏人得到恶报,好人才有公道。 但到底章璎恶名在外,上一个欺负他的管家夜半家中进了耗子,他们不敢过分。 温蓝时常会来看他。 他肩膀上披着杏花,一双猫眼闪闪发亮,“公子,糖葫芦。” 章璎咬一口。 唇齿甘甜,是许多年没有尝过的味道。 温蓝看着他吃下去,眉眼弯成月亮。 “我在市井中等了许久,才等到巷口那家李记开了门,那家的糖葫芦你以前最喜欢吃。” 章璎笑,“难为你还记得。” “公子喜欢的,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宫中今日不当值?” “外出公差,顺道过来看看公子。” “小心被陛下发现你开小差。” “那又如何?” 此时二人不知,新君议事毕便想到了温蓝。 朱衣垂首跟着新君。 刚刚下了朝,新君褪下了繁重的服饰随口问他,“温蓝最近在你手底下如何?” 朱衣回答,“一切尚好,只是最近总是往周家跑,只怕到时候和章家的关系纸包不住火,外头已经有些风言风语。” 李徵想了想,一锤定音,“不能让他再往周家跑了。和章家的关系被发现事小,当年救朕的人是他被传出去事大,刺客至今没有结果,朕担忧他招来报复。” 朱衣叹息,“只怕从温蓝那里入手收效甚微。” 解铃还需系铃人。 李徵道,“朕明日去周家一趟。” 于是章璎在周家见到新君。 新君一身布衣,只带四五随从,显然是微服私访,手中甚至还有一柄折扇。 二十岁的年轻帝王即便衣着普通也难掩出众的皮相,曾经做和尚没有和尚能比得过他的声名,如今做了皇帝也没有皇帝能比的过他的手腕。 周旖东本想跟来,却被一句挡在门外,“朕想在周家见见旧人问句话,也要周爱卿的允许吗?” 周旖东诚惶诚恐退下。 新君虽然年轻,然城府极深,非外人所能窥也。 李徵手中的折扇推开,便从武人变成读书人,长身玉立于廊下,质如朗月,目似星光,正是好个污浊世间的佳公子,可惜来会的不是什么佳人。 “许久不见,章璎。” 章璎恭敬行礼,“见过陛下。” 李徵看着跪下来的章璎,章荣海虽是他的老师,但他没有怎么见过其余的章家人。 章荣海管授太学,太子从未去太学读过书,东宫自有一套指教储君的章法。即便章珩也是登基以后渐渐熟悉。 “章璎,你用了什么手段让他如此死心塌地?” 章璎眨了眨眼,“与我有什么关系?” 李徵摇头,“你到现在都不知悔改?” 章璎冷漠,“我没什么好悔恨的。” “朕因温蓝留你一命,你且好好珍惜,但若是为他好,日后便不要再见他,朕不会给他下任何命令,你最好识相一点,莫要逼朕最后动手杀了你。” 章璎第一次见李徵是在很久以前,久远到让他几乎以为那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梦。 可惜李徵不知。 “腿长在温蓝身上,温蓝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岂是我能左右的。” “温蓝幸好不像你这般恶毒。” “陛下若是无事,便请离开罢。” “章明礼!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世道已经变了,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什么都没有留下来,只有章璎还在人间受苦。 章璎呵呵笑出了声,“我当然不是什么东西,陛下这样关心我曾经的一个奴才,莫不是对他动了什么说不得的心思?” “温蓝与你不同,他热情善良,你阴毒可怖,不要用你这种人的标准来看待他。” 温蓝如果是天上皎洁的月亮,章璎就是阴沟发臭的蝼蚁。一切污秽的欲/望对于温蓝来说都是亵渎,对于章璎却可以肆意辱没。 章璎看着皇帝,在这个有月亮的深夜里轻声说,“陛下屈尊降贵来看条毒蛇,真是辛苦了。” 李徵话不投机,拂袖而去。 章璎盯着自己的脚尖,歪头看着墙上的影子像一条漆黑的毒蛇,斑斓的皮囊就要将他吞没。 他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眼里分明没有泪,却觉得有些伤心。 一定是风大进了沙。
第28章 周旖东进来的时候,就看到章璎盯着自己的影子安静地发怔。 他眼看皇帝和颜悦色而来,怒气冲冲而去,不知章璎做了什么。 他抬起章璎的面容仔细端详,冷月跌入清亮瞳孔,仿似人间的一泓清净地。既已置身泥沼,这双眼睛在他身上便暴殄天物。 “你与陛下有什么旧?是否因为曾经爬了陛下的榻,所以陛下心软留着你一命?皇后死了,李景死了,崔昉抱着二皇子李宴也死了,你怎么还活着?” 戚淮也问过他,你怎么还活着。 每个人都在盼他死。 章璎回头看着周旖东,听他提起卫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崔昉。 那其实是个可怜的女人。 也是个可恨的女人。 她为得到妃位谋害皇后,以至于给宫中带来血祸,笑把小宴交在他手中,笑说她死的时候一定穿着孝服,也笑着死在永安最后一年凛冽的冬雪中。 死很简单。 活着却很难。 崔昉已无活下去的理由,而他还有舍不得的人。 小宴在扬州。 这将是一个永远不能为人知道的秘密。 章璎弯了弯唇,“如你所言,我为活命爬了陛下的榻,也自然能为活命爬上周少爷的床。” 他看着少年脸红成了猪肝色,张口直骂无耻,踉踉跄跄逃开。 章璎很少有这样失控的时刻。 眼中的癫狂呼之欲出,毁灭的冲动渗透四肢,他混混沌沌地回忆自己的过去,在重重迷雾的尽头看到一个稚嫩的孩童,身着锦绣华衣,脖颈上的长命锁叮当作响,藕节一般的小手向自己伸过来。 他全身剧震,喃喃喊了声小宴,终于从幻觉中惊醒,眼前只有一盏昏暗的灯,室外已风雨冥晦。 章璎在周家的日子越发难熬。 周旖东对他言语上的羞辱变本加厉。 温蓝让他等,他便在周家等,他等这一天许多年,也不差多等一个月。 初夏的荷花次第盛开,或许到北辽的时候已至深冬,正能得见大漠冻雪,长河落日的波澜壮阔之景。 又过一段时间,周家上下开始忙碌起来。 周家似乎有喜,鲜亮的灯笼高高挂起,耀目的喜字映着红光,算一算日期,正逢新历五月,宜张彩,宜婚嫁。 周渐学除了有周旖东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十五岁的女儿。 章璎将碳石铲入火中,有两名婢女临窗而过。
75 首页 上一页 8 9 10 11 12 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