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珩到底不像章璎,章璎渐渐觉得无趣,后来有一日他随着章荣海出门,遇到个落在人牙子手里的小可怜,人牙子沿街叫卖,有人叹息有人同情,却无人伸出援助的手。 两个孩子年岁相仿,身世相似,章璎心生恻隐,乞求义父花钱买下小可怜,牵起小可怜的手。 章荣海笑着问,“你准备给他取个什么名?” 章璎歪着头,“章蓝。” 小可怜被捡破烂一样捡回去,总不能叫章破烂。 小可怜头发盖住眼,宽大的衣摆遮住腿,身上散发着难闻的腥臭味,拽着章璎的袖口怯生生地说,“我姓温。” 于是章蓝便成了温蓝。 章璎有了玩伴,渐与章珩疏远。 章珩一边生气,一边忍不住往这两个人身边凑,久而久之与温蓝熟悉起来。 温蓝无论章家人亲近亦或疏远,总是自顾自地刻着面具,跟着章璎,像一道影子,也有人说像一条狗。 章珩生过一次大病。 章璎在一旁寸步不离地守着。 后来温蓝怕他过了病气,便将昏沉的章璎抱到隔间,随手将自己的衣裳披到章珩身上。 章珩病好后便与温蓝比章璎更加近一些。 章璎不明白,温蓝心知肚明,却不戳破,仍旧自顾自雕着面具,金黄的木头在他的手中现出振翅欲飞的形状来。 只有世上最好看的面具,才配的上去遮盖那张脸。 这时候西河王府从边疆搬回来,与他们毗邻而居,边关长大的戚淮与京城娇贵的子弟天壤之别,唯独泼猴似的章璎与他兴趣相投。 四个孩子时常玩在一起。 章璎自幼生的好看,有时会被同院的孩子们笑他男生女相。 后来入太学,又成为诸多太学生的谈资,小古板像座山一样立在他面前,一挡许多年。 于章璎而言,章珩是亲人,温蓝是朋友,戚淮与他们都不同。 直到多年以后,章璎得知戚淮与阿姐的婚约,这才明白这份不同由何处来。 有些事情明白的太晚,便意味着失去。 章璎失去戚淮的时候,还不知道他不只要失去戚淮。 他生来好动尚武,章荣海却从未请人教习。 章家满门大儒,却无武将,戚淮出身将门,带一个比自己小不了太多的孩子也颇为吃力,直到章璎后来自己找了老师。 章荣海看着章璎长大,知道这个孩子虽然明礼知事,却太过好动,若让他学武,整个章府只怕都要被拆掉,章璎很长一段时间只能跟着先生摇头晃脑,背诗学赋。 他每年都去桥洞下祭拜死去的老乞丐。 那一年冬雪盛大,风声呼啸,老乞丐手中捧着破钵,死前对小乞丐说,“往东三里路是章家,太傅是个善良人,定会收留你。” 如今老乞丐的尸首已经不见。 兴许被拖到乱葬岗,兴许被乌鸦啄了脑袋,兴许喂了桥下的鱼,民间有句俗谚,乱世人命不如犬。 章璎用手堆一个小小的坟头,一边烧纸一边哭,“花翁,我好好的活着,莫要担忧,若是轮回投胎,下辈子便不要做人。” 花翁泉下有知只怕暴跳如雷。 即便做人辛苦,还是有许多鬼前赴后继。 那时候人们叫老乞丐花翁,跟着老乞丐的章璎还未来得及取名。 五岁的小童倒在章家门前,章府的暖轿停下来。 满朝的贪官污吏中,总有那么一两个袖中尚存清风。
第35章 章璎哭的伤心,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坟头。 正对上桥洞里一对绿色的眼睛。 深更夜半,荒郊野外,若有一匹狼出现,身后必定跟着狼群。 一个哭嗝梗在喉间,两行眼泪还挂在面颊上颤巍巍不敢落下,耳畔仿佛听到狼嚎之声。 此时月从东升,照亮荒原的亭子,也照亮桥洞的影子,他终于看清楚哪里是什么狼,分明是一个绿色眼睛的男人。 他蒙着面,受了伤,倒在桥洞里,浑身都是血窟窿,淌出的红色汇成一条河。 “谁这么狠心将你伤成这般?” “不知道。” 风声飒飒,鸟雀惊飞,男人绿色的眼睛像宝石,讲着生硬的汉话,“你若愿意救我,我不会亏待你。” “我想看看你的模样。” 男人摘下覆面黑巾。 少年仰着头仔细端详,见他面容刀削斧凿,棕发碧眼铜肤,脖颈上一圈鹰骷髅头,朗朗月下如天神降临一般。 章璎说话的表情有些天真可爱。 “我从未见过绿眼睛的外国人。” 年轻男人胸腔中发出沉闷的笑声。 少年踢了踢地上的草,草叶滚了滚,落到花翁的坟头上,“我是个讲义气的人,既然见到你就不会不救你。” 年轻男人定定道谢,看着坟头说,“你祭拜的坟头长了草。” 少年一下子蹦了起来,似乎看到花翁揪着他的耳朵质问,“小兔崽子,你怎么敢把草踢到我的坟头上!” 少年叠声道歉,两手扒拉开杂草,憨憨一笑,“花翁在上,我不是故意的。” 章璎带着绿眼睛回到清风苑。 清风苑他今年的生日礼物。 章荣海对他很好,即便是章家的子弟,在尚未成年之前很少有人能够拥有独立的地契。 他住在章府,绿眼睛被藏在清风苑。 那里是他的地盘,有小厮有温蓝,不会对外乱说话。 绿眼睛的伤情反反复复,章璎费心照顾,像在照顾自己捡到的一匹狼。 一匹落单的孤狼。 绿眼睛伤势渐好的时候对章璎提出了新的要求,“我回去会有麻烦,可能还要暂避些日子。” 章璎阔气道,“清风苑是我的地方,你想住多久都可以。” 绿眼睛奇道,“你不问我的来处,也不问我的归处,不问我的名字,也不问我的年纪,便敢这样大胆收留我?” “你的眼睛告诉我你的来处,你的归处与我无关,若你当真要害我,知道你的名字与年纪便不会害我了吗?” “人都有好奇之心。” “我自然也好奇,但你不说想必有不说的理由。” 少年通透豁达,绿眼睛刮目相看。 “我的汉名叫萧烈,或许留在你府中这段时日,可以教你一些功夫作为报酬。” 中原与北辽签订和盟已有百年。 盟约由高祖在时与辽人立下,如今中原已经三代帝王,边境无战事,西河王府方从边关搬回长安。中原北地贸易往来已是常事,人们对北辽来往的奇人异士见怪不怪,章璎年纪尚小,到底见识不丰。 萧烈传授章璎武艺,也教他做人的道理。 “遇到不喜欢的人,就杀了他。” “为什么?” “杀人没有理由。” “可我学功夫是为了救人,不是杀人。” “等你长大就知道,救人比杀人难多了。” 于是章璎知道,萧烈是个不讲道理的蛮子。 好在他没有跟着萧烈剑走偏锋。 但似乎温蓝跟着学偏了。 有一天章璎看到过去蚂蚁都不会踩死的温蓝在剁活鸡,活鸡翅膀乱飞,咯咯直叫,温蓝没有放下屠刀,于是活鸡在一阵尖锐的惨叫中变成了死鸡。 章璎震惊,“你为什么要杀它?” 温蓝阴恻恻地笑,“救它比杀它难多了。” 章璎心中无比怀念当初的小可怜。 三十六章 萧烈有个分不清楚马和驴的病。 他看到马称之为驴,见到驴称之为马,时间久了才知道,萧烈分不清的不是马和驴,而是马和驴的汉语发音。 这个外国人似乎遇到了一个极不靠谱的汉语师傅。 章璎决定不告诉他真相,以免他伤心。 萧烈是北辽人,所练功法皆用晦涩难懂的契丹语言录注。 那时候的章璎还不明白,这本功法是萧氏一族的不传之秘。 契丹部族本无姓氏,以所居地名呼之,后立国北辽雄距一方,在和盟定下之前一直与中原交战,不少边境汉民迫于生计北迁,最为著名的便是武林氏家萧氏一族。萧氏一走,中原萧姓绝也。 他们世代繁衍至今,北辽偌大国土居三分之一汉民,三分之二契丹部。 自辽国太祖娶本国萧姓汉女为后,帝族耶律姓,后族萧姓的铁律流传下来,北辽两族之间再无上下之分。第六代辽帝耶律齐在位期间与中原定下和平盟约,两国边境日渐繁荣,再无兵戈。 萧烈姓萧,必出自辽国后族。 他身上有汉人的血统。 而数百年前北迁后成为辽国第一大汉姓的萧氏一族,带走的不只有中原的金银财宝,还有一本萧氏刀法,江湖人称之为《天刀策》。 传闻萧氏刀法若至入臻化境,能杀人于无形。 萧氏一族毁去天刀策汉文上下两卷,并用契丹语重新录注,更名后的孤本在契丹语境中有黎明降临之意。 背井离乡,身在北地的汉人如今已是正统的北辽子民,若有一日和盟到期,边境战火重燃,没有人知道占据北辽三分之一人口的存在会站在哪一方。 他们流着汉人的血脉,中原却从未庇佑他们。 庇佑他们的是草原上的阴山神。 面临抉择的这一天不会太远。 萧氏刀法在数百年后以这样的方式重新回到中原,而当时的他们懵然不知。 章璎带着温蓝在清风苑修习刀法,两个孩子路数出自一家,将来谁胜谁负各凭天赋。 章珩太小,戚淮并不常来。 萧烈留于清风苑一年,披着黑色的斗篷,带着温蓝雕的面具,惯常昼伏夜出,也便无人注意到他异于常人的头发和眼睛。 清风苑许多人以为萧烈是一个高大且沉默的汉人。 章璎武艺日趋长进,即便使鞭用剑威力分毫无减,这才明白萧烈说过“无刀胜有刀”的话。 原来这才是刀法的厉害之处。 章璎心中时常咋舌,他只习一年,萧烈如今又是什么样的本事? 他这样的身手,世上还有谁能伤到? 萧烈说自己要走的时候,章璎一言不发地回到房间,将他来时穿戴的鹰骷髅头还回去。 他是北辽的人,孤狼总有一天要回到狼群中。 “我教你一年,我走之后功夫的进展便全靠你与温蓝的悟性,若能与其他中原的招式结合,日后同辈中很少有人会是你们的对手。” “我不想你走。” “你甚至不肯叫我一声老师。” 章璎撇嘴,“你又不是太学里那帮白胡子的老头。” 萧烈挑眉,“我比你大十岁。” 章璎无话可说。 年纪压人最可耻。 “若将来有一日中原呆不下去,便来北辽找我。” 萧烈将一枚刻有苍鹰图腾的令箭交到他的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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