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骑一马,仿佛即刻便能去往天涯,但他只是在回家,家中有人在等,故而归心才似箭。 树叶沙沙作响,雨声敲窗不绝,寂寥的黑夜中老酒的香气从巷中飘荡而出,堂前笑闹,堂后喧哗,天南海北的酒客们用各处的方言阔谈,淹没楼上狭窄的厢房中胡人少年与新娘的对话。 “你为什么看他?” “或许这是一辈子最后一面了。” “你认识他?他是谁?他看起来像个乞丐,还穿着盔甲,用面具盖住脸。” “我认识他的刀。” “我们该走了。如果你不喜欢这头纱,咱们可以摘下来。” 回答胡人少年的是一声绵长叹息。 他们也出发了。 他们从厢房中出来,从楼上下来,新娘裙摆的铃铛叮叮当当地响,清脆悦耳,像不断扇动翅膀的蝴蝶。 店内的酒客们目光落在那新娘纤弱的影子上,她为什么会与胡人在一起?又为什么垂着头? 是难过她就要离开故土,还是在等待见一个早已见不到的人? 人们见惯被胡商娶走的穷困少女,于是也便没有少见多怪,与前些日子沸沸扬扬的阉人外嫁联系起来。 新娘咳嗽了一声,被搀扶上了轿。 胡人少年对着她扮了一个鬼脸,于是新娘又笑出了声。 酒客们看一对小儿女情态,倒还算登对,他们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是这般少年意气,喜欢写在眼底,意中人放在心里。 人们包容一切,却无法包容一个笑话。 灯火黯下来,破旧的窗子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那一行胡人在逐渐昏沉的黑夜中消失了踪迹,酒肆中的猜拳声始终不绝,新娘漆红的头纱被系在酒馆前一处栏杆上随着风雨舞动,像一团明亮又灿烂的火。
第104章 长安城花团锦簇,人声正鼎沸。 昨日整夜有雨,今日已雨过天晴。 八九月的时候,民间多办嫁娶之事,红绿嫁衣目不暇接,唢呐声音此起彼伏,有一年轻将官穿街而过,手里牵着一匹瘦骨嶙峋的马,直往宫门而去,宫门侍卫正欲阻拦之,却在看到他腰间由圣上亲自赐下的金羽令而作罢,他们都知道金羽令在谁的手中,眼前这黑巾覆面,风尘仆仆的年轻人正是小西河王。 老西河王去了,中原的定海神针没了。 但小西河王还在。 守卫恭敬行礼,戚淮却并没有在意,他脚步匆忙,神情匆忙,一颗心飘在云端,被沉甸甸的刀坠着,在腰间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 他在御书房外跪下来,一个头磕下去,“请陛下告知臣,章璎现在人在什么地方。” 他声音颤抖,眉眼颤抖,咚咚撞了两声,额头上青青紫紫,脚边还有一处从破旧袍摆处淌下来的泥泞水洼。 皇帝却没有回答他。 御书房门前的侍卫小心翼翼地上前劝告,“将军要不先回去,等过几日再......” 戚淮端正跪着,没有半分退后,手无意识地放在自己的刀柄上。 他看起来像个落拓不堪的情种,但他之前所做所为又哪里配得上这两个字? 侍卫叹息,再次回到自己的位置端正身姿,红色的缨枪朝上,若小西河王有任何逾距的动作,便是一场血战。 皇家的威严高高在上,纵然是小西河王也不容冒犯。 “让我进去。我要见陛下。” 正剑拔弩张之际,内里传来皇帝略微疲惫的声音,“让他进来罢。” 御书房中点一盏灯,灯光拖长了皇帝的影子。 皇帝披散着头发,脚边有一地折子,一双眼睛看过来,像空洞漆黑的夜。 戚淮心头猛地一颤,他似乎被找到章璎的消息冲昏了头脑,若章璎被以钦犯的身份抓回来,陛下要做什么样的决定? 历来皇室所为无外乎权力二字,恩将仇报诸事数不胜数,所以陛下才会犹豫是否将一切告知天下。 “陛下!” 戚淮猛地攥住皇帝的袍摆,“请替他正名!” 皇帝垂头看着他,目光悲悯道,“你说,朕要怎么给他正名?告诉全天下人,他们年年立庙做碑的周大善人是个反贼,天下读书人的楷模章荣海为了大义枉顾子女,而皇室不过是他章荣海手中殚精竭虑的一盘棋?若一个章荣海都能将皇室玩弄股掌之间,那别的什么人是否也要跃跃欲试?” 戚淮怔怔看着李徵,忽然明白过来皇帝的未尽之言。他张了张口,无比艰难道,“陛下的意思是,普天之下无人不曾唾骂过章璎,章璎若是恶人,天下人便是好人,章璎若是好人,天下人便是恶人。即便真的公布出去,人性卑劣,无人自省,反而会更加憎恨将他们陷入不仁不义境地的章璎?” 皇帝面容悲怜,“你以为人们会感激他?不会。没有人会感激他,因为他把年年祭拜周大善人的百姓们变成一个笑话,也把天下奉章荣海如神的读书人变成了一个笑话,甚至把被章荣海和浮玉坊耍的团团转的皇室也变成了一个笑话,章珞,章珩,你,所有人都是不能明辨是非的笑话。你说,是让他变成一个笑话,还是让这个国家变成一个笑话,只他一人光风霁月?” 人们因为变成了笑话,无法尊敬他,无法憎恨他,只能视他如无物,长此以往,章璎虽然还活着,却等同于死去,变成一道孤单滞留阳世的鬼魂。 当一个国家沦为笑柄,威严不复,又如何拿出高高在上的威严统御人民,抵抗外敌? 北辽虎视眈眈,人心怎么敢散。即便要正名,至少也要等到北辽铁蹄无力踏足中原的一天。 戚淮不知该说什么。 他的手握住刀柄,杀人的冲动渗透四肢百脉。 但他没有挥刀。 若天下人与他无关,他尽可能挥刀。 但这是他父亲用命守住的盛世。 章璎呢? 从他走了这条路,便早已知道如今的下场,所以从不为自己争辩,告诉天下人又如何? 章璎比皇帝,比他更早看破了人心。 他死守这个秘密,也不过是为了让章珞好好活着,让章珩过上和以前没有区别的生活。 章家捆了他一辈子。 章家已经没了,却还捆着他。 戚淮心脏抽搐的发疼,好像回到了父亲去世的那天。 他也是这样跪着,但那时候他身后有西河王师。 章璎分明两手空空,两袖空空,所有人却还在向他索求,他也照做了,直到耗尽最后的一滴心头血。 此刻的戚淮还不曾深刻地明白,这世上什么最痛彻心扉? 不是读书人不能入仕途,不是有情人不能成眷属,而是相逢对面却不识。
第105章 戚淮心脏抽搐的发疼,好像回到了父亲去世的那天。 他也是这样跪着,但那时候他身后有西河王师。 章璎分明两手空空,两袖空空,所有人却还在向他索求,他也照做了,直到耗尽最后的一滴心头血。 戚淮听到自己问,“陛下,他在什么地方?” 李徵朝着窗外看了看,窗外能看到宫灯,也能看到山脉,山脉的那一头是潼关。 章璎不知道,他走的那天,李徵亲自去过。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出,却停不下步伐。 就像鬼迷了心窍,一身微服,往驿站行,翻过屋檐,抽开碎瓦,借着一道昏暗的光,看到了一个红衣裳的人。 他在屋檐上久久凝望,似已失魂落魄。 那个人如今作女子打扮,穿着新嫁娘的衣裳,明亮的珍珠缀满双肩,鲜艳的袖带倒映在镜中,被女子一样装点过的面容像盛开的妖花,眼中伸出漆黑的枝蔓,那枝蔓变成蛊惑人心的钩子,把人的心脏勾的七零八碎。 这世上有些人,不见便不思,一见便难忘。 一个男人扮做女子,穿着新娘的服饰,却不显得鲁钝稚嫩,反比女子更加美貌,昏黄的铜镜尚不能折出十分之一的绝色,若眼前人是女子,也只有这样的姿容才配站在天下共主的身边。 但他是男子。 如今只能叫做不人不鬼。 李徵心脏微微一颤,想到了记忆中的少年,与今日俨然判若两人了。 明亮的太阳不再发光,于是变成冰冷的月亮。 是他把他变成这样的。 他没有办法为他正名,甚至还要将他远送北辽。 他是皇帝,平日总是端着威严,头一次做上房揭瓦的事还不熟练,很快便被两个人高马大的辽人发现,从梁上跃下,好在那两个辽人没有追出来,他听到有人唤他们叫骨左骨右。 他回到宫中做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暂时还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所以他也不会同戚淮说。 “北辽的使者前来求亲,朕将他支给了辽人,如今看时间,已到了潼关。” 戚淮仿佛没有听清楚,他歪着头又问了一遍,“陛下在说什么?” 李徵看着戚淮说,“辽人借你父亲病故前来求娶男妻,指名要权贵,这是把汉国的脸面往地上踩,朕不给他章璎,你说要给谁合适?” 戚淮闭了闭眼睛,摇头反驳,他似是不知从何反驳起,言语杂乱无章,“无论会不会变成笑话,人们受他恩惠,便有权利知道真相,辽人前来羞辱,分明有一万种方式,陛下却选择了牺牲最小,反对最少的一种,可有心疼过他一星半点?今日这局面,分明是章璎还能送去和亲,陛下才不愿替他翻案,您囿于皇家的脸面,竟还扯着天下人做筏子,可知皇家的脸面自从那暴君开始便早已荡然无存了!等十年,等二十年,还是等三十年?章璎人在北辽,哪里有命等到昭雪的那一天?” 小西河王神情再无来时意气风发,断断续续说着不知所云的话,头重脚轻,手脚发软,只因他电光火石间想起来一件事。 “如今看时间,已到了潼关。” 酒肆中盯着他的新嫁娘! 那是章璎。 他无比确信地想。 当时为什么没有觉得?他头痛欲裂,已不明白当时的心境。他理所当然地认为章璎不会穿着新娘的衣服,章璎这辈子最讨厌被人当做女子,又怎会做这样的装扮?本以为只是路途偶遇的一段佳缘,却不料是让他悔恨终生的毒药。 他什么都没有替章璎做到。 “我见过他。” 小西河王喃喃自语,“但我依旧没有认出来他。” 最后一句话音落下,一腔血喷在台阶,小西河王神情似疯似痴,竟是捂着心口倒下,痛苦地蜷缩起来,他的肩膀在发抖,尽管他努力想要隐藏,红色的血沾在他的睫毛上,发梢上,他鼻尖嗅着铁锈味道,手落在自己腰间的刀上。 他怎么有脸去拔刀? 他有什么脸拔? 即便拔出来,也该剖开自己的腹。 李徵看着台阶下狼藉的戚淮,他后退了两步,面无表情地叫来了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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