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旖东如一根木头般一动不动。 他如此聪慧,到如今怎么不知道章荣海的打算?章璎从头到尾不过是一枚棋子。 怨之何用?憎之何用? 戚淮衣袍凌乱从章珩身上起来,似还不解气,狠狠踹了章珩一脚,心里却知道真正该千刀万剐的人是自己。 章珩半晌没有动静,安静的像是死去,若仔细观察,只能看到充血似要爆裂的眼珠。 他被小西河王这一只疯狗咬了一口。 这疯病却似乎会传染。 章珩五指缓慢从冰冷的青砖上蜷起,因太过用力,生生剐断指甲。 章璎之于他不过是一个冷漠的义兄。 曾经或许少不知事黏过一段时间,但自从他病中所谓的义兄不闻不问,只有温蓝陪在身边的时候,这份本便浅薄的感情便流水不如。他与温蓝渐走渐近,反而开始妒忌总是能伴之左右的章璎,直到最后,章璎对章珞犯下无法原谅的罪行,便连表面的和谐都无法维持,他们撕破了脸皮,幼年的情谊在惊雷和大雨之中早已消失无踪,满耳都是章珞的哭喊,满眼都是温蓝毫不犹豫跟随章璎离开的背影,从此不共戴天。 他倔强不肯相信戚淮所言,然而过去的种种却不断浮现眼前。 两小无猜,已像上辈子的事了。 “阿珩!不要乱跑,小心摔着。” “阿珩!想吃什么,哥哥给你买。” “阿珩,你和阿姐是对我很重要的人,除非有一天你们不要我了,否则我一直都在。” 那一天还是来了,他们一起抛弃了他。 但章璎一直都在。 章明礼,原来你一直都在吗? 章珩捂住胸口,他喘不过气,戚淮不再压制他,他却像被压着千斤巨石。 他怎么了? 他本应该为温蓝而痛苦,脑海中却翻来覆去都是章璎的脸。 若温蓝一开始便别有居心,又怎会守着他彻夜不眠?那时候守着他的人又是谁? 或许为了挑拨他与章璎的关系,温蓝说了假话,守着他的人是章璎? 仔细回忆,他与温蓝之所以越走越近,也有温蓝一直在他耳边灌输章璎并不重视他的原因。 他没有看清楚温蓝的真面目,反而信了温蓝的每一句。 从一开始就错了。
第109章 他错信小人,却从未问过自己的心。 章家人连一句解释都吝啬于章璎,他们将他赶出去,让他无家可归,让他入宫做了无根的太监,后来在他失势的时候出言侮辱。 琼林宴众目睽睽,千夫所指,章珩句句见血,“当年的旧事本不愿重提,但人人见你从长姐房中……你竟还能否认,可见做了几年宦官,不但没了下半身,也没了骨头。” 章璎被发落周家,章珩偶然见到也要出言讥讽,“我和阿姐跪在外头一天一夜求你替父亲说话,你没有求半个字的情,我被流放的路上经过瘟疫村,险些感染瘟疫,如果不是命硬,哪里能回来再见到你?” “章璎,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父亲的死,你怎么有脸还敢姓章!” “他还以为自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暴君成了先帝,清风苑都没了,他又算个什么东西?当年我与阿姐那样求他,他哪里有一点同情?” 每一句尖酸刻薄的话都出自章珩之口。 后来更是鹰嘴山甚至千金买命,那时候的章璎又是什么表情? 章珩想不起来。 他说了这么多话,听着这些话的章璎是什么表情,他全然想不起来了。 只依稀记得一道瘦弱的白影,像风吹就能倒下。 章珩大口大口地喘息,五脏六腑抽搐作一团,脸白的像死人。 但他还是踉踉跄跄爬起来,他是个自私的人,从来不懂得怪自己,于是开始怪别人。 一切都是章璎的错。 一切都是他的错! 他像个疯子,环顾四周,周旖东比他还要狼狈,阿姐满脸是泪,小西河王像条不断咬人的狗,于是他笑起来,一字一句地说,“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们,永远不会!” 所有人。 他不会原谅每一个。 戚淮觉得好笑,他看着章珩,像看一个口不对心的傻子。 但他也只是五十步笑一百步,该说的都说了,他也该做自己应该要做的事情了。 他从周家噩梦一般的大宅中出来,冷风吹乱了他的发,他的脸上是伤,身上是伤,最重的伤却在看不到的地方,翻身骑上拴在门口的瘦马,泠泠月光洒在身上,拉长了影子,也拉长了远路。 周旖东从头到尾看了这一场闹剧,父亲的形象在他心中轰然倒塌,如今的自己俨然没有理由去憎恨章璎,但又有什么脸去挽留他? 父亲不是死在章璎手里,而是死在章荣海的手中。 但即便死在章荣海手中,他又能说什么? 浮玉坊,丹阳王,掺和进谋反的事,周家还能有今天已经是上天厚待。若非有些东西不能见光,死的人就不止周渐学一个人。 他没有资格去憎恨章璎。 他以为自己对杀父仇人动了心,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放下一切,只要那人远走他方,一切总有过去的一天,却在所有的伤害都不可逆转之后告诉他,他恨错了人。 他穿了他的琵琶骨,他看着他变成一场笑话。 是他对不起章璎。 周旖东捂住脸,像被抽干净生气。
第110章 周家正厅死一般的寂静。 戚淮走后,章珩也走了。 他走的时候步伐不稳,像是醉了,所有人都知道他没有醉。 已无人顾得上他。 周旖东目光落在始终安静的章珞身上,哑着嗓子说了句,“你也像他们一样后悔了吗?” 但他很快发现,章珞已经发不出来声音。 可怜的女人一遍一遍地咳嗽,直到咳嗽出满手的血,攥着周旖东的袖子,想说什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雪白皓腕上的佛珠一颗一颗地滚落在青砖上。 周家的主母变成了一个哑巴。 章珞旧病未愈,又添心伤,风寒数日之后清醒,已经烧坏了嗓子。 她乱发纷披,瘦薄如纸,跪在佛祖面前每日每夜流着血泪,耳边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以为是章明礼回来了。 可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章明礼回不来了。 她不是男人,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连周家的大门都迈不出去,她在佛堂求了这么多年章家的平安,往后也该换人了。 她不能说话,她知道这是报应。 人总是会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章珞开始做一个梦。 梦中一群恶人围着她视如性命的弟弟,撕裂他的衣袍,将他按在草丛,月光鲜红,影子鲜红,佛堂的蜡烛在流血。 可怜的青年扑倒在她的门前撕心裂肺地求救。 “阿姐!阿姐救我!” “阿姐救我!” 到后来呼救声消失了窗纸上只能看到两道血手印。 她一遍一遍从噩梦中醒来,又一遍一遍重新归于噩梦,如此反复,永无宁日。 而小西河王骑着他的瘦马,一路往潼关方向去。 瘦马奔出长安,经一日夜后终于停在一家酒肆前。 黄沙漫天,风雨暝晦,酒肆旗帜飞扬,屋舍外铺满尘灰,屋舍内却亮起灯光。 此间人声鼎沸,诸客不绝,店家早已忘记眼前人是谁,起身招呼道,“客官请进。” 高大的客人并没有进去。 他立在风雨中,风尘仆仆牵一匹瘦马,神情竟有些凄惶可怜,“辽人带着他的新娘,往什么地方去了?” 店家笑了笑,“我倒是有些印象,还从未见过辽人带走过那样美丽的新娘。” “你见过那新娘的面容?” 店家摇头,“未曾。” 未见姝容,便知绝色,普天之下,怕也只有那一个而已。 “他们往西走了。” 往西过漠河,便能至北辽。 戚淮沉默谢过店家,转身正欲上马,却被栏杆前一片鲜红夺了眼睛。 潼关边界黄沙漫天,四处丘陵和枯树,孤零零的酒肆挣着卖命钱,仿佛淹没在风声中,梁上茅草被掀起,野狗寻着窝躲起来,炉子里的热炭滋滋作响,一排生锈的栏杆缄默伫立,栏杆上系一条红纱,那是新娘出阁的艳妆。 店家远远看去,那高大男子捧着一缕红纱跪下来,砸入黄土中的不知是泪是雨水,滔天风雨就要淹没他。 只那一抹红,飘飘荡荡如轻烟,就要往天际去,却被人间绊着脚,与泥沙纠缠不清。
第111章 一路往北,正逢北方暴雨将停歇。 “前方便是江临城,出了江临,翻过沙漠,便是我大辽国土了。” 萧让骑在马上眺望,马蹄下的土地泥泞不堪。 江临城乃汉辽分境之地,他们一路风尘仆仆,已行九十九步,最后一步迈出去,便能回到草原。越往北的吃食越腥膻,章璎吃不惯,长路跋涉,越发瘦弱,只剩一头漆黑的长发飘荡在风里,如纸片做的人,因着惊世骇俗的容貌而引来路人频繁侧目,亦不再穿一身嫁衣,而是做寻常男子装扮,偶尔看向身后的故土,神情似惘然似叹息。 马车入江临城,从城东门出,雨后的黄沙带着湿润的清香。 天色已晚。 忽有兵戈夹杂马蹄纷乱入耳中,骨左骨右细目看去,昏淡的月光下有一队人马从林中出,带着飒飒风声迫近,将萧让一行围作一团,无数刀刃凛凛生光,映出月亮惨白的脸。 章璎掀开轿帘问道,“发生何事?” 萧让眯起了眼睛。 这一行人黑巾蒙面,武功高强,路数不像辽人,反而像是中原人,这群中原人目的何在? 他回头看了眼章璎,余下的话到底没有说出来。 骨左一刀劈下去,溅了满脸的血。 他看了骨右一眼,骨右便明白过来,这群人杀人而不致命,目标却是向马车方向步步逼近,马车里有什么人?章璎! 只怕今日之事无法善了。 暴雨将歇的江临城外生了一场恶战,蒙面杀手来势汹汹,人手颇多且个个身手了得,远非寻常人等,骨左骨右在前抵挡,荻青率众护着萧让,最后连萧让也一并加入战营,留着章璎一人在马车上,两耳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杀伐血色。 使节团的人数不多,再是武功盖世,也渐体力不支,章璎如今肩不能抗,手不能提,人在马车中看着外头刀光剑影,握紧了拳头,此时有人拽住章璎的腕子一拖,章璎被活生生从马车中拽出来被扛在了肩上,背着章璎的刺客吹了一声奇异的哨响,其他刺客竟也有鸣锣收兵之势。 章璎脸色渐渐发白。 这哨声外人不知,他这在大内宫廷浸淫已久的如何能不知?
75 首页 上一页 45 46 47 48 49 5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