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徵没有等到章璎的消息,却等来温蓝提出的要求,他将一本一本奏折扔进了碳火盆中却又不觉得解气,最后赤着脚踢翻了炭盆,一侧的宫人惊呼一声,“陛下!” 皇帝的脚被倾翻的碳盆灼伤,却好像不觉得疼痛,打了叫着宣太医的宫人板子,披头散发地往寝宫中去了,脚心翻搅的烂肉一路都在淌血,却没有人再敢抬头。 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这孤冷的高位注定如影随形,吞噬他的一切。 李徵知道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拜章璎所赐。 章璎给了他性命,给了他皇位,后来又一次救了他。 而他对章璎做了什么? 他不敢去想,如果易地而处,自己是否能做到章璎那一步。 一路走到现在,章璎完成了扶持自己登基的使命,浮玉坊的事如今也在他手里有了了结,只要抓到浮玉坊的残余势力,找回李宴,从温蓝口中问出阴阳剑谱,朝廷便有了制衡北辽的实力,只要能利用阴阳剑法与北辽再续十年和盟,再给他十年的时间,中原一定能与北辽匹敌,到那时候,天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一切都在步入正轨,向着老师与章璎希望的方向发展。 他了解章太傅,从朱衣口中看到刺客的供词时候已经信了大半。 但他不敢信。 到最后不得不信。 如今章璎功成却不能身退,到底是天意,又或者只是他这个玩弄天意的皇帝不肯放手? 李徵一个人宿在寝宫。 他不需要男人,也不需要女人。 他又一次在昏昏沉沉的梦中看到了章璎,醒来的时候脚上的伤口已经与明黄的锦被粘连在了一起。 他木然撕开,并不觉得疼痛,如同往常任何一个时刻被众星拱月地穿上自己的龙袍,上朝下朝,处理政务,无非是一些南涝北旱的琐事,浮玉坊被诛一事牵连太广,至少在找到章璎之前不能外传。 也不知道与章璎过去如此亲近的章家人知道真相时候会作何感想? 李徵讽刺地笑了。 他这样难受,倒是乐于见得别人比他更难受了。
第94章 温蓝被软禁,浮玉坊被连根拔起,朝廷的人很快掀翻了扬州,却没有找到陆奉及其残部,李宴也跟着音讯全无。 而世人不知,陆奉却是带着浮玉坊的残部往北辽去。陆奉等人难成大气候,只要阴阳剑谱还在中原,温蓝还在宫中,中原便有胜算。 章璎本不知情,直到有一日无意中听到萧让与其余辽人的密谈,这才明了形势。 那是辽使入长安的第三十天。 朱衣与戚淮掀翻了天要找的人,在长安城内的辽使驿馆蛰伏一月余,看了一场又一场的戏。 他出门总是戴着帷帽,但他很少出门。 偶尔与驿馆的人点头之交,隔着重重纱幕无人看出来五官,萧让称他是在中原请来的译官,也没什么人怀疑。 他跟着这群辽人日久,人又生的聪明,渐渐一些契丹语境中的复杂词汇也能听个明白,契丹语进步神速,本是萧让随口胡诌,到最后竟真让他做了译官。 他是来给萧让换药的。 萧让身上护着他生出来的伤口好了许多,今日便是最后一次了。 萧让以前总是缠着他让他负责,章璎知道这伤口的来由,更不可能推拒。 章荣海以前活着的时候说,明礼这个孩子,别人对他好一分,他总要还回去十分。 就是这样一个人,如今在看不到的地方满目伤痍,千疮百孔了。 他穿着并不适合自己的辽人装扮,头上雪白的帷帽分外瞩目,背着从辽人的大夫处拿来的药箱,正欲推门而入,便听到萧让似在与人密谈的声音。 “浮玉坊已毁,中原已无陆奉容身之地,传信萧烈,若陆奉来我北辽地界,即刻大开城门迎接。” 另外一道声音响起。 章璎近些日子与他们熟悉起来,知道这是萧让身边的大将骨左,还有一名大将名叫骨右,骨左聒噪,骨右沉静,二人皆心狠手辣,如今虽在中原无名无姓,但假以时日,声名绝不在戚淮之下。 骨左恭敬地说出自己的疑虑,“那陆奉和他的残部对咱们根本没什么用处,重要的是宫里的温蓝,阴阳剑谱不能落到中原人手中。咱们的耳目打探消息还行,当真要从宫中救人出来,倒是难事一桩。” 萧让摇头,“你错了,陆奉和他的残部是没什么用处,但他手里那痴傻的汉国二皇子可有些用处,中原的皇帝想让他死,我偏要让他活,还要活在我北辽,成为一枚汉国皇帝眼里的刺。我要收留陆奉,也要得到剑谱,两国和盟到期,是战争还是续约此行已有分晓,你看那汉国皇帝连送显贵做我辽将的男妻都能做的出来,可见李徵接手的国家也不过一具空壳,当务之急是把那温蓝救出来,一道带回去,如果救不出来,杀了也可,阴阳剑谱不能归我大辽,也不能归了汉人。” “您说的是。” 骨右高大的影子投掷在窗柩上,章璎盯着他的影子,心中冰凉如水。 辽人有辽人的打算。 浮玉坊一开始便没有想过投靠北辽,再如何内斗,也不至于投敌。 只是这一场杀戮下来死的人太多。 陆奉以前还想着扶持温蓝甚至李宴登基,替福州王平反,如今李徵将他们逼迫到了角落,唯有逃到北辽才能保命,陆奉死了夺回皇位的心,却起了玉石俱焚的心。 而辽人正是算到了他玉石俱焚的心,所以大开城门迎接他。 萧让想救出来温蓝。 救不出来,就杀了他。 李徵呢? 李徵在想什么? 李徵杀不了温蓝,因他必须要得到剑谱。 阴阳剑谱是浮玉坊的丧命冢,却是温蓝的一条求生路。辽人在汉宫中根基微薄,未必能够成事,他早已与温蓝分道扬镳,是生是死也无需他来操心。 章璎闭了闭眼睛,他该好好作自己的打算了。 义父认为辽帝不会与李景续订和盟,但辽帝也不会与接手一本烂账的新君签订和盟,除非有阴阳剑谱的威慑。 辽人殿前求赐男妻已然试探出了中原底线。 草原民风彪悍,中原礼仪之邦,男子断袖深以为耻,更遑论沦为人妻。新君连这样的屈辱都忍下来,北辽遂将中原看成了砧板的羔羊。如今大局已定,若萧让此行失败,温蓝还活着,皇帝必然会想办法从他口中得到剑谱,如此中原才有与北辽抗衡的资本。 发生的一切虽与他当初的计划不同,到底殊途同归。 浮玉坊还是没了。 温蓝落在朝廷手里,便意味着阴阳剑谱落在朝廷手里了。 当初父亲交代他入宫的最后一件事终于完成。 他一个人在漆黑的风雨中走完九十九步,这最后一步,却是当初他抗在肩膀上的那个叫做昭宁的孩子迈出去了。 身上被穿透的琵琶骨还在隐约作疼,但他却想放声大笑。 若义父在天有灵,也该瞑目。 沉重的过去终于到了告别的时刻,心头忽地轻飘飘一片,如团了一朵又一朵的云。 那时候他想带着小宴和温蓝去北辽,如今只有他一个人去,但也无妨,温蓝不见了,小宴还在北辽等着他,只是小宴被萧让攥在手心,是个麻烦事。也不知当初教会他刀法的师父萧烈游历何处,是否是那位要取男妻的辽将?凭着这一方翎羽,真的能找到那个人吗?如果找不到,他去了北辽,凭什么将小宴带出来? 最坏,就是把穿透肩胛的两道锁链提前取出罢了。 提前取出,若他能侥幸活着,在小宴长大之前,总有办法把他从吃人的地方带出来。 在他离开长安之前,他要去给义父的坟前上香,然后见见被他顶替姓名的章璎,看看宠爱自己长大的章珞,如此便与这座软香红土的都城永别,也与锦衣华服的自己永别了。 曾经喜欢过的戚淮,骑在他肩膀上的昭宁,日日争吵不休的章珩,此行千里再无归期。 他们都与他无关了。 章璎悄悄退行下去,萧让与骨左骨右还在商议什么,但章璎从来不是一个贪心的人,人若太过贪心,便会失去自己本来所拥有的。 他退的早,于是没有惊动任何人。 过了半个时辰后再来,骨左骨右不见,只看到萧让卧在床榻上朝着他眨眼睛,“你来给我上药?” 章璎点头,“最后一次了。”
第95章 萧让伏在榻上,背对着章璎。 他的目光落在窗前的铜镜上,看到章璎伸出细长的手指,在药膏中轻轻一抹,手掌心在他的肩胛处轻轻揉开。 这个人手上没有茧子,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冰凉的触感落在萧让的皮肤上,像落了一瓣心旌摇曳的花。萧让的眼中升腾起浓烟,污秽的欲/望中有一道清隽的影子,任被雨打风吹去,始终缄默伫立,什么都不做,便能夺人性命,取人精魄。 萧让的手按住章璎的手,他回过头,眼前的颜色比镜中偷窥更来的直白。 萧让的眼中的浓烟散了,“你跟我回北辽吧。” 他用生涩的语气唤章璎的名字,“吴铭。” 章璎挑眉,“好啊,但在去北辽之前,我还有些事需要做。” 萧让的眼睛在发光,像山谷中升起早日。 “你要做什么?是否需要我的帮助?可以让骨左骨右帮助你。” 章璎双目幽凉,他这具好看的皮囊下只有漆黑血肉,少年好美色,不能见焦土,倘若萧让见他这满身废墟瓦砾,又岂会热心助他? 但他到底伸出手揉了揉少年因头发蓬乱而毛绒绒的脑袋。 他永远没有办法拒绝对自己好的人。 尽管这个孩子一一或许将来会是国仇,但至少眼下还是朋友。 他之前便想揉他的头,只是没有来得及付诸行动,这一次碰了碰,少年也只是享受地眯起绿眼睛,伏在他的膝窝处,像头放下戒备的小狼。 “在大辽还没有我护不住的人。我虽不知你的过去,但至少能保证你的将来。” “你又什么条件呢?” 萧让愕然,“想要对一个人好,需要什么条件?” 原来对一个人好,不需要条件。 花翁对他好,因为他漫长而痛苦的人生需要陪伴。 章荣海对他好,因为他用自己下了一盘棋。 先帝对他好,因为他用自己做了赌注。 他只有做一个有用的人,才会被好好对待。 章璎喃喃道,“你在骗我。” 萧让叹了一口气,“你觉得我能图谋你什么?我对你是有些见不得光的心思,但不会强迫你,收着你在身边,碰不得,骂不得,小心翼翼哄着供着,也只是想看你常常对我笑而已。” 好看的皮囊,笑的时候也是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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