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输不起。 李徵自幼便卧薪尝胆,深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道理,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动声色道,“不知您这位将军,看上了我朝哪一位显贵?” “陛下只管准备婚事便好,至于娶什么人,到时候便知道了。” 辽人如此嚣张,众臣无一不瞠目结舌,李景在时虽然暴虐,却从未被辽人这样骑在头上过,但他们也知道眼下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不免心生愤懑,暗中环视,也不知朝野上下最终是哪家的显贵会做倒霉的牺牲品。
第91章 乐音骤停,风声入回廊。 随着皇帝开口,一场盛宴落下帷幕,辽使得意洋洋出殿,众中原臣子皆面如土色。 番邦,蛮夷也,枉顾人伦,强娶男妻,无论落到谁家头上也免不了百年声誉毁于一旦,被后人口诛笔伐。而如今中原百废待兴,无抗拒之力,当真便如羔羊一般要任人宰割了吗? 他们向卫琴看去,这位可堪新朝定海神针的大人却在用悲哀的眼神凝视着当今圣上。 人人妄想坐上龙椅,却不知道龙椅代表的不止至高无上的权力,还有道阻且长的责任,甚至忍辱负重的决心。 李徵袖中的手握成了拳。 帝王的颜面被辽人踩在脚底,还要笑脸去迎。 “都退下罢。” 人群熙熙攘攘散去,残留的灯花在流动的水中闪烁,年轻的皇帝面容冰冷,似乎陷入冗长而痛苦的回忆。 他一步一步走到现在,以为除去了所有的阻碍,却没有想到登基为帝,也不能天下之事尽如人意。他找不到当年救过自己的人,甚至将要背负起忘恩负义的骂名,为奸佞小人迷失心智,错把璞玉当顽石,他无法承认自己的失败却又不得不面对,以至于生出一种荒谬的割裂感。 如果章璎不是当初救他的人就好了。 但无数的证据都在告诉他,当年确实是章璎救了他。 偌大的殿内只有年轻的皇帝的忽明忽暗的烛火,烛火点进皇帝的眼睛,像两团幽灵般的鬼火。 他像是在问什么人,声音低的只有风听见。 “或许你不应该救了我。” 李徵手碰了碰脸,竟摸到两行水迹。 人这一生总是从难到更加艰难,却没有面对死亡的胆气。 他最近总是梦到自己死去的母亲,死去的父亲。 他能侥幸活下来,是章璎算出来的一本糊涂账。 他要找到他。 与他算算账。 但章璎依然没有踪迹。 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尽管朱衣将长安城外翻了个底朝天。 戚淮自从找到了证据之后,便连夜驾马赶上朱衣。 他在日渐混沌的酒气中想明白了一件事。 他怕章璎死去。 但相比怕,迟更可怖。 他在大街小巷中拿着画像四处寻找一个姓章,字明礼的男人,他想找到他,当面向他道歉。 世上的事只有不知道结果的时候最煎熬。 你知道他活着,于是便能放下心。 你知道他死去,于是便能死了心。 唯独你不知道他是生是死的时候,放不下心,死不了心,日复一日在梦中血淋淋地揣测着数百种可能,每一种可能都让人痛不欲生。 小西河王像一个疯子。 他披头散发,面容沧桑,有时候会走丢自己的鞋,但却从没有忘记把手中的画像拿给下一个遇到的人看。 如果有人遇到他,一定不敢相信这是他们的战神,因他看起来像一个不修边幅的乞丐。 他现在不在怕了,他只怕迟。 朱衣将一切看在眼中,想要安慰他,却发现无话可说。 他短短叹息一声,目光注视前方的小西河王狼狈的身影,高大的男人手里牵着他枣红色的骏马,骏马晃动尾巴,男人翻身上了马背,灰败的头发在夕阳上镀了一层金光。 你看他过去鲜衣怒马,而今满身衰朽腐烂。 他在泥潭里,被丑陋的爪牙抓住脚踝,没有人能救出来。 “驾!” 朱衣驱马上前,马蹄踏碎了影子。
第92章 浮玉坊的人落网的那一天,辽使来到长安已有半个月。 辽人看了一场礼仪之邦窝里斗的大戏。 温蓝放出的信被李徵改动过,浮玉坊的信鸽,浮玉坊的纸,温蓝的亲笔所书。 通篇真话中藏了一句致命的假话。 但那时候没有人知道,其实那句用来做饵胡编乱造的话是真的。 七月份的天气,烈日当空,长安城在皇帝的指挥下悄悄增兵,如铁桶一般,城门口依然贩夫走卒来来往往,还有推着卖糖人的小贩,一派安祥和乐之景。 一行看似不起眼的商队跟着卖糖人的小贩入了城。 商队像是南方而来,车上囤满各色水产。 他们与任何南方来的商队都没有区别,如果女刺客没有招供,温蓝的信没有被劫走,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们。 但他们看到了温蓝的信,并听从温蓝的吩咐,甚至给温蓝回了一封信,告知温蓝他们会伪做南方运送水产的商队入城。 而温蓝根本没有收到他们的回信。 他们的回信到了御前。 这一支数百人的商队刚刚进了城门不久,守住东南西北四处的高级将官便互相使了眼色,城门锁了起来,高墙处的弓箭手备了起来,熙熙攘攘的街道拥堵的人群原来不是人群,卖糖人的小贩也不是小贩,他们都是伪装做百姓的士兵。所有的百姓早已在前一天被暗中清空,当东南西北四处的城门都落下了锁,便足够将这数百人瓮中捉鳖。 所有的排兵布阵都出自皇帝的铺排。 鲜红带着火把的箭雨从空中袭来的时候,卖糖人的小贩最先动了手。 伪装作百姓的士兵纷纷亮出刀尖。 浮玉坊的众人心知中计,已是亡羊补牢。 因被占了先机,还没来得及布下剑阵,甚至有的剑还来不及出鞘便已经殒命。 死了很多人。 他们都是一等一的剑客,但他们手中的剑还来不及出鞘便被血红的火焰当胸穿透,头顶的烈阳不知何时下了山,雷声涌动,雨点密集,城内变成血海,江南运来的活鱼还在倒灌的水中晃动尾巴,血腥味道久久不散。 而此时在城门外五里的河中央有一艘船,船上有人在钓鱼。 年轻健硕的异族少年墨绿的眼珠子像发光的宝石。 “我钓了二十条。” 他身边的白衣青年笑了笑,“二十一。” 青年将第二十一条鱼装入背篓中,目光看向城门方向,神情复杂难明。 白日大关城门,是出了事。 出了什么事? 只怕与浮玉坊有关。 章璎看向自己身边气定神闲的萧让,心中有一个念头生出来。 萧让当真什么都不知道吗? “你知道什么?” 他这样想,也这样问了。 萧让眨了眨绿宝石一样的眼睛,摊手道,“你想让我知道什么?” 章璎不言,萧让叹息,“他们关门打狗,我们上船钓鱼,有什么不好的?” 章璎闭了闭眼,已经知道城内发生了什么事。 只怕从今以后,江湖再无浮玉坊的传说了。
第93章 城门血火滔天。 疯狂的杀戮持续到骤雨停歇,血水浸泡着死人发出难闻的酸臭味,死亡的声音经久不歇,等到百姓们从家中战战兢兢得到出街的赦令时已经到了夜半,打更人从青石板的街道敲锣路过,除了能在空气中嗅到淡淡的腥味,不见尸体,不见碎肉,只有数百盏的明灯升起来,伴着月亮照亮幽凉的护城河。 那条护城河历经百代,堆叠的孤魂野鬼不计其数,卷刃的刀剑随波逐流,偶尔会被渔民网住,便又能买足一天的口粮。 有人说浮玉坊从江湖中消失与那一日大封城门脱不了干系,也有人反驳。 百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通过住在附近的人们口口相传,写出来一千个不同的故事,演变为市井中的话本,而真相便掩盖在看似荒诞的故事背后,在野史中成为传奇。 颇得帝王喜爱的温府此刻风平浪静。 温蓝闭上眼睛。 他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晚了。 陆奉这次回到长安,带的都是浮玉坊的精英。 他不止为了回来帮助温蓝寻找章璎,还有别的目的,他想要将带来的人留在温蓝府邸,伺机暗杀皇帝,正是因为存着这样的心思,反而中了朝廷的计谋,长安变成了浮玉坊的埋骨冢,陆奉仗着一身武艺冲出重围逃脱,然而其他人无一生还,躯干尽死,扬州留下来的乌合之众难成大气,正可谓树倒猢狲散。 温蓝是个聪明人。 却总是在关于章璎的身上栽跟头。 他睡了很久,每日都靠着侍女喂饮流食活着,醒来的时候便开始殚精竭虑,到底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暴露的身份,或许在自己昏迷的时候,还发生了别的事。 比如李徵发现了章璎入宫的真实目的,拔出萝卜带出泥,连带他的身份也一起瞒不住了。 又或许一一 温蓝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的好师姐早就招供了一切。 或许这才是导致浮玉坊覆灭的根本原因。 李徵的下一步动作必然是通缉出逃的陆奉与浮玉坊的残余势力,若没有旁人帮助,单靠着这一群人没有办法逃开朝廷的追杀。 李徵对于李宴的下落并不上心,他更在意的是阴阳剑法。 如今自己已经插翅难逃。 李徵正逢与北辽和盟到期的节骨眼之上,他需要阴阳剑法来制衡北辽,必然不会要了自己的性命,至于什么时候说出来,温蓝冷笑一声。 他这个人啊,向来喜欢鱼死网破。 若他活不成,拉着中原陪葬也没什么不好。 于是捉拿逆贼的守卫推门入内的时候,便看到那曾经光鲜亮丽的温侍卫笑着站起来,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像拖了一地的光。 “各位好啊。” 他像在朝堂上一般问了声安,并伸出了手,看着枷锁套在自己身上,对管事的大人说,“想要剑谱,拿章璎来换。” 他坚信章璎不会死,就像他坚信自己会一直活着一样。 管事的大人是他曾经的同僚,第一次见到向来和善的温侍卫露出本来面目,瞳孔微震,竟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没了春风般的和煦,只剩下偏执的冷漠。 他撕下了面具,吐出了信子,对着朝廷伸出獠牙,却只提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要求。 他要章璎。 那个人尽皆知的前朝阉宦。 而朱衣与戚淮还在四处找寻章璎的下落。 他们踏破铁鞋,章璎却好像人间蒸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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