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景行沉思片刻,突然凑近了伸手把住江怀雪的脉,很快眉头一拧道:“……怎么会这么严重?你对种蛊之人,便半点情意也没有?” 江怀雪感到有些荒谬:“肉体凡胎,不敌蛊毒,让我死便罢了,还能让我爱上不爱的人吗?” 苏景行:“怪哉。照典籍记载,长生蛊是爱蛊,两心相悦之人可以一体同心,但也可让无情之人有情,毕竟趋利避害是人之本能,因此这蛊虽然精妙,却很难闹出什么人命……” 江怀雪却反感皱眉道:“蛊便是蛊,何必冠以爱的名头。这不是爱,这是迫害。” 苏景行摇头道:“你这样的例子,我确实也不曾见过。你辛苦寻求解蛊之法,却没想过只要稍加妥协,一切便都迎刃而解了吗?如果执意不肯与种蛊之人结合,长生蛊发作就会愈加频繁,如果心中另有所属,更会受蚀心之痛,挫骨钻心……尤其像你身为男子,无守节之说,受折磨致死都不肯碰一个人,这又是何必呢?” “如果我能欺骗自己,就不会拖着这样一副残躯不远万里来找您了。”江怀雪语气平和却坚决:“莫说我已心有所属,就算没有,我也不可能余生都受制于人。我原本对她仍有几分怜惜,反倒自下蛊之后,只觉得厌恶。” “……阁下意志坚决,不是凡人。”苏景行叹了口气,又解释道:“诚如斯言,长生蛊本是爱蛊,可后来却被炼化为控制人心的手段。爱而不得便以一己私欲掌控他人,也是有违人道,况且这蛊炼制过程极其艰辛困难,非高人不可得……故而绝迹江湖已久。” 苏景行目光在两人之间扫了一眼,话音一转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所受之蛊,十之八九便是景然当年炼化那对。” “……真的和我祖父有关?”裴书锦虽然多少有些心理准备,但闻言还是神情微变道:“前辈,我祖父为何要炼制长生蛊?他的死又是不是另有隐情?祖父是我这世上最在意的亲人,事到如今,还望前辈能给我个明白……” 裴书锦情急之下有些坐不住,拳头紧张地捏起来,江怀雪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不着痕迹地握住了他的手。 “你们两个,偏凑在一起……”苏景行看着两人,心中已然明白大概,摇头叹道:“……难道一切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 “景然研习长生蛊,开始只是随心而为,想仿照古籍一探究竟,谁知后来被人撞破,就身不由己了……事涉前朝旧事,人也已经不在了,你们知道了也没什么意义……” 江怀雪看苏景行态度犹豫,他略一思忖,抬头直视苏景行的眼睛,直截了当道:“前朝旧事……和方家有关吧?” 苏景行果然愣了一下,面色微变,但并未正面回应。 看他这神情,江怀雪几乎已经肯定了自己的猜想,淡然道:“顺熙二十三年我进翰林院时就有听闻,太医院裴景然医术高超,极受皇家信任,方淑妃盛宠时对裴大人也极为倚重……那时后宫勾心斗角,有些本事的太医所受威逼利诱可想而知……你说他研习蛊术被人撞破,或许便是方家吧?……” “顺熙二十五年裴景然辞官时不到花甲之年,身体健朗,方家既握着他的把柄,又怎会轻易放人离开?况且裴景然归隐的江城正是方家祖籍和淑妃之兄宁武侯府邸所在之处,这未免也太巧了些。” “新帝登基方家被清算时,为首的一条罪状就是以五石散暗害先帝。想来方家为了控制先帝,想了不少办法……裴太医也是其中一环,他们表面放人安然离京,却一直在江城掌控裴大人动向……为的就是命裴大人炼制长生蛊为方家所用吧?” 苏景行有些恍惚地看着江怀雪,许久才喟然长叹一声,摇头道:“当真是后生可畏……” 江怀雪想了一阵,又有些疑惑道:“只是,长生蛊既已炼成,为何会流落到旁人手上,方家又会那么善罢甘休吗?” 话已至此,苏景行也无法再避而不谈,只得解释道:“其实长生蛊远不算什么恶蛊,若是真和人有仇,多的是见血封喉或者定期发作的毒蛊。就像我所说的,它固然精妙,却几乎不可能闹出人命……觊觎长生蛊的,多是些爱而不得之人,我想当初的方淑妃,十之八九也是出于这样的心思。长生蛊炼制多年,时移势易,人心也跟着变了,刚开始方家催得紧,几年后竟暗示景然长生蛊没那么重要了,转而催促他炼制一些损伤心智的丹砂……” “景然也意识到,只要在他有生之年,方家不会轻易放过他,以前他还能以长生蛊绝迹已久炼制艰辛为由拖些时间,方家态度转变后只求立竿见影,他不愿为人鹰犬,但也怕累及家门,只好选择杀身成仁……” 裴书锦呼吸一窒,祖父这一生医术高绝慈心圣手,却也这样为人鱼肉身不由己,怪不得他归隐后眉间总有郁结之色,临终前再三告诫他秉承济世救民之志,不可入仕朝廷。 “看来你们裴家对这些事一无所知。”苏景行叹气道:“景然用心良苦啊,但凡你们知道一星半点,怕是也难保周全了。” “景然做出决断时其实长生蛊已然功成了,他因投入了太多心血,对此颇有执念,不舍得将蛊虫毁掉……所以他传了密信给我。我们曾经约好,若非事关生死,不必再联系彼此,我收到他的信便知道有要事发生,昼夜兼程赶去,他那时已经给自己用了药,已有覆水难收之势。” “他同我说长生蛊本无罪,究其本源为的是救人性命而非成全一己私欲,他将长生蛊托付于我,望有朝一日能等到有缘人。” 苏景行揉了揉眉心,神色黯然道:“我将长生蛊带回了大理,怎料三年前门下弟子叛出,偷走我不少饲养的珍蛊,其中就包括长生蛊……” “此等祸事我也有疚,可别的蛊也就罢了,唯独这长生蛊……”苏景行叹了口气,朝着二人缓缓摇头道:“时过境迁,已无可解之法。” 裴书锦闻言急切道:“可祖父的手札里有提到长生蛊可解……只是不知为何,并未详细记载解蛊之法……” “长生蛊一旦种入体内,若非两心欢好,必然不死不休……唯一有记载的解蛊之法,就是服下通灵草将蛊虫致死。” “通灵草?”裴书锦皱眉道:“我依稀记得,手札里说,长生蛊不就是由通灵草炼制而成的吗?它如何又是解蛊之法?” “解铃还是系铃人。”苏景行叹道:“通灵草是明心启智的圣物,栽培极其困难,要于至阴之地栽培四十九天,待其抽芽后移栽于至阳之地八十一天,中途稍不留意就会功亏一篑……以通灵草饲喂蛊虫更是麻烦,用量不够则蛊虫无法成形,量稍多又能将蛊虫致死,因此才说长生蛊的炼制艰难之至。” “我懂了。”裴书锦醍醐灌顶:“只要过量的通灵草便能将蛊虫杀死……通灵草栽培虽然艰难,但终归是有办法的,晚辈愿意竭尽所能一试!” “没用的。”苏景行叹气道:“新培植的通灵草无济于事,只有炼制出长生蛊的同株草才能让其致死……而且服用通灵草也要极其小心,需得以毫厘计算,一点一点来,通灵草本身有利无害,但一遇长生蛊便会产生毒性,如若不小心服用多了,蛊虫是杀死了,人也会中四肢麻痹,神志昏聩……比起中长生蛊强不了多少。” 裴书锦经历了心境的大起大落,脸上渐渐露出灰败之色,但仍不甘心道:“……没有办法了吗?那您知道我祖父炼制长生蛊的那株草哪里去了吗……”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当初景然与我匆忙一叙,许多事也来不及细说。我那时只顾着关心景然这许多年的经历,其实根本没有在意长生蛊。不过……”苏景行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皱眉道:“景然是个做事周全的人,他与你们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培育出长生蛊,想必也不会将通灵草随意处理,倒是你可以仔细想想,他离世前可否有什么端倪?” 裴书锦从刚才苏景行提及祖父离世缘由时就在拼命回想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他那时已有十四五岁,祖父又是他最重要的亲人,那段时日他白天坐诊,晚上几乎都陪在祖父身边,很多事印象还是非常深刻的,可正如苏景行所说,祖父瞒得太好了,他全然想不到什么可疑之处。 裴书锦眉头紧锁,费力回忆着:“我就记得……祖父走得很突然,他素来强健,有一日突然说身体抱恙,要休息几日,还拉着我说了些劝勉的话,没过几天,就在睡梦中走了,我和父亲都认为时咳喘导致的痰淤窒息……” “祖父辞世后,宁武侯府的人也来祭拜过,但他们中途有人去了趟茅房,就说自己的玉佩丢了,以此为名把府里翻了个底朝天……我们当时也只当他们仗势欺人,并没太过在意……” “看来他们对景然并不信任……”苏景行若有所思道:“他们或许是来找长生蛊和炼蛊之法的,也或许是来销毁这些痕迹的……通灵草若是在你家里,或许已经被他们搜走了,如果不在,这么多年过去,怕也是化为黄土一抔了。” 不同于裴书锦的大悲大喜,江怀雪全程都异常平静,了无指望的时候也不显得难过,神色平静地问道:“劳烦苏医圣了,事已至此,我不强求……只是不知,我还能剩多少日子?” “你若是决意不碰种蛊之人……”苏景行叹了口气:“恐怕熬不过今年了。当然,长生蛊不独活,你要是死了,种蛊人也活不了多久。” 熬不过今年……现在已是八月,那便连四个月都不到了。 裴书锦猛地握紧了江怀雪的手,脊背僵硬前驱着,有些喘不过气。 江怀雪自己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只是心疼裴书锦这样难受,他揽过裴书锦,像拍婴孩一样轻轻拍着他的背,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苏景行突然起身走回了竹庐,出来时手里拿了一个锦盒,他将东西递给二人,叹道:“这是最后一颗天香回魂丹,长生蛊之祸也有我的原因,你又是景然之孙,于情于理我也不能见死不救,但是想要彻底解蛊,我也有心无力。” “天香回魂丹?真有这样的东西?”裴书锦又惊又喜道:“我在古籍里看,这是可以生死人肉白骨的神药,可解天下百毒百蛊……” “哪有那么夸张,都是世人讹传。”苏景行苦笑道:“若真有这样的东西,天下都要大乱。天香回魂丹只是有很强的清心解毒之效,可以压制多数的毒蛊,若是普通的毒蛊续上十年性命问题不大,只是对付长生蛊这样的双生蛊有些麻烦,怕是只有三五年的功效……” 聊胜于无,只要还有时间,或许就能再想出办法,裴书锦心里多少松快了一点,感怀道:“天香回魂丹如此珍贵,多谢前辈割爱。” “我也只能帮到这里了,终究看你们的造化了。”苏景行长叹一声,又从袖子里取出两页纸道:“这是你让许渐清捎来的,我留着也无用,拿回去吧。”
102 首页 上一页 78 79 80 81 82 8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