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书锦的手脚没有丝毫力气,却仍是执着地拂开那些想来搀扶他的人,自己一路弯着腰,扶着墙,踉跄着走回了那座暂时寄居的小院。 他一躺下,便觉得浑身似灌了铅,他觉得前所未有地累,他十八年受过的所有累加起来似乎都没有此刻令人疲倦。 他这一睡便是天旋地转,陷入沉沉噩梦,孤身奔走于深渊谷底,几次三番耗尽浑身力气也攀不上去。 裴书锦一天一夜都没有醒来,送饭敲门也一概没有响应,江怀雪闻讯带人闯了进来,破门而入,屋内一片漆黑,众人手忙脚乱打着灯笼点着蜡烛,灯火掩映下,陷入梦魇的裴书锦面色惨白,江怀雪扑倒床边摸他的脸,只觉得触感冰冷,浑身发颤。 “许渐清!” 江怀雪慌忙从后一抓,揪着许渐清的衣服把人按到床前,许渐清也是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搭上裴书锦的脉,这才缓了口气,镇定道:“太阳病脉浮紧,四肢厥冷身病无汗,是邪寒侵体,杜仲你快去熬麻黄桂枝汤,来几个人把炉火点上,发汗解表。” 已是三月底的天气,眼瞅着都快立夏了,屋里早没有再备炭火,眼看江怀雪面色难看,下人们着急忙慌去往炭房去,杜仲也不敢留下来触他霉头,一溜烟就跑去熬药了。 裴书锦这番邪寒也是来势汹汹,虽服了药,但梦魇之症却并无缓解,昏睡了好几天,除了每日硬灌一些汤药,几乎什么都没吃。 许渐清眼看不行,加大了药量,又以火燎针灸,裴书锦被唤醒时惊厥了一阵,如噩梦初醒,整个人大汗淋漓,待到平复下来,便觉得周身冷热交替,如同溺水者一般四肢疲乏无力,呼吸都有些困难。 许渐清见人清醒,赶紧去炉上盛了一碗热粥,端给他道:“你先喝些水,再把这个吃了,你昏迷这几天滴米未进,我真怕你没病死先饿死了。” 裴书锦勉强喝了些水,面上也渐有了些人色,哑声道:“多谢。” 许渐清端着粥碗,看裴书锦经这一场变得形容消瘦,面色苍白,他多少也猜到了些什么,忍不住劝道:“你当珍重,什么都没自己身体重要。” 裴书锦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些疲乏之色,许渐清斟酌再三,眉宇显露纠结,略有几分不解道:“你和江怀雪……竟到了那种地步?” 许渐清本就比旁人早察觉一些,加上元宵节后两个来月,裴书锦一直陪着江怀雪深居简出,虽然两人于人前并没有什么过分举动,但院里上下都已是心照不宣。 裴书锦不知如何应答,若放在以前,他还能有几分淡然之色,如今却莫名多出了一丝羞愧。 裴书锦淡淡抬眼,终究是忍不住问道:“……江怀雪有家室的事,你知道吗?” 许渐清一愣,面露尴尬道:“你也知道,我常年在大理,消息不比中原通畅,来前也只听说过江怀雪的名声,至于他的家室……倒是没有关心过。但想也可知,他这样身份的人,年纪也该二十四五了,不太可能没有家室吧?” 许渐清见裴书锦低眉不语,又犹豫道:“杜仲是江左人,他应该清楚一些,需要我帮着问问吗?” “不必了。”裴书锦靠坐在床头,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摇头道:“……没有什么意义了。” 许渐清是不太能理解裴书锦的心思的,看他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不由得也拧起眉毛来:“你何必自苦如此呢?江怀雪喜怒无常,裴思清一事你也是领教过的,他除了金山银海,并不见得有什么过人之处,你既并非贪慕财势之人,执着于他做什么呢?” 裴书锦闻言,神思也有些恍惚,可能世人眼中他也是为了江怀雪的泼天富贵而来,可他却知并非如此。江怀雪即使没有财富,他也有他的可爱之处,他睿智通透洞明世事,看似倨傲不恭却也心怀仁义,他嘴硬心软,总有点小脾气和小别扭,更蒙着一层他看不透的纱,似藏着些未遂之志…… 可现在说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裴书锦只觉得口中发苦,嘴角微微动了动,无法去和许渐清解释。 许渐清看他这幅窝囊样子,更是替他不值:“卿本佳人,奈何做贼!你才十八岁,天赋异禀,医术精绝远超我们几人,他日必是大有可为,为何这么不爱惜自己羽毛?你哪怕是喜欢男人,也着实没必要……” 裴书锦只沉浸在他那句“卿本佳人,奈何做贼”之中,这话耳熟得很,觉得似曾相识,想来好像是梁川同他所说,他也真是糊涂,梁川早就暗示了他,而他却当作玩笑话,浑然不觉…… 许渐清正在仗义执言,门却砰地一声开了,许渐清慌忙回头,只见江怀雪从门外款款走来,他的眼睛还未痊愈,便一直盯着地面,配上那张面无表情的冷脸,无端地显得瘆人。 许渐清的话戛然而止,他不知道江怀雪听到了多少,脸上一阵清白,一时之间只觉得芒刺在背,他将粥碗放在裴书锦榻旁,硬着头皮道:“裴大夫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许渐清头皮发麻,他怕以江怀雪的脾气,自己路过他身边时便会被一脚踹翻在地,手掌翻覆之间就将他清算,可也不知怎地,他忐忑地向门外走去,江怀雪竟全然没有动作,只自顾自地缓缓往裴书锦床前去。 许渐清松了一口气,关上门便走了,想到裴书锦,回头望了一眼,只剩扼腕叹息。
第62章 江怀雪好像没听到许渐清的话一样,神情平和,他动作轻柔地坐到了裴书锦床边,摸索着拿起粥碗,盛了一勺,轻声道:“粥温了,喝一点吧。” 裴书锦本不欲喝,但江怀雪就一直维持那个动作僵在那里,甚至带着些期待的意味,裴书锦无法,叹了口气,他的身体也确实需要吃些东西了。 裴书锦自己把碗接过来,慢吞吞喝着,江怀雪也不出声,两人就沉默地坐着,屋子里只有裴书锦细微地吞咽声。 一碗粥下肚,裴书锦好歹恢复了些生气,江怀雪伸手想摸摸他的额头,裴书锦一转身,下意识地躲开了,反应过大,让两人间的气氛都凝滞了下来。 “……不至于吧?”江怀雪脸上的平和有些挂不住,嘴角微微绷了起来。 裴书锦没有力气和他争辩,攥着被子道:“你出去吧,我要休息了。” 江怀雪不由得起了些焦躁,他偏不肯走,伸手就去拉裴书锦的被子,裴书锦费力同他揪扯,可他大病未愈,自然不敌江怀雪,便松了手,眼看江怀雪要翻身上床,他疲累道:“你的眼疾已大好,待我病愈,便要走了。” 江怀雪拽着被子的手都悬在空中,他愣了许久,几乎是不容拒绝地拉住了裴书锦的胳膊,声音冷冽:“你自然可以走,但我想问你,我有妻室子嗣,我便不是我了吗?” “江怀雪。”裴书锦闻言竟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匪夷所思道:“你不觉得可笑吗?如果是我有妻儿,你又做何感想?” 江怀雪被戳中痛处,一时无法言语,裴书锦想挣脱他的桎梏,江怀雪却执拗不松手,反而倾身上床,一把将裴书锦拥进怀里,紧紧抱着他单薄的脊背。 江怀雪身上清冽而熟悉的气息环绕着他,这无法纾解他四肢冰寒和心中酸楚,他感到一种难言的束缚感、背叛感和屈辱感,但于这不堪的情感背后,却还是窜上一股蚕食他意志的力量,和江怀雪的吻一起,让他陷入更无望的深渊。 裴书锦是个软心肠的人,但他也足够坚强通透,自他祖父过世后,他从不因生活艰难和人心凉薄而掉过一滴眼泪,而今终究克制不住,他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无论是哪种选择,都如同剜心般令他痛苦。 江怀雪发现裴书锦周身冰冷,止不住地颤抖着,他将人牢牢抱紧,脸上浮现出一丝痛色。 “书锦、书锦……”江怀雪紧紧拥着那战栗的身体,他小心翼翼捧着裴书锦的脸,轻柔地吻去他滴落的眼泪。 裴书锦不由得哭得更凶,事已至此,他竟然还在留恋他温柔的怀抱亲吻,留恋他不知真假的温言软语,裴书锦狠狠地抓着江怀雪的衣服,声泪俱下,他是如此无能又脆弱,他无法饶恕自己。 “书锦。”江怀雪抬起他的下巴,擦干了他的眼泪,逼他直视自己,江怀雪的眼睛亮晶晶的,裴书锦这才知道,眼睛本就会骗人,何况一双看不清的眼睛。 “你现在……”江怀雪顿了一下,似是叹息一般:“还问心有愧吗?” 裴书锦耳畔嗡鸣,呼吸都几近凝滞,那些蚕食他意志的情感,来时就猝不及防,日积月累地发酵,早已不是他能够掌控的,更不会忽然消失不见。 他的爱恨都如此简单,哪里是江怀雪的对手。 “江怀雪……”裴书锦狠狠揪着江怀雪的衣服,将脸埋在他肩上,声音嘶哑:“你杀人还要诛心。” 江怀雪闻言竟笑了,那笑容天真又带着几分残忍的味道,他伸手紧紧束缚住裴书锦细瘦的腰,在他耳边颈侧厮磨着,温暖唇舌和清浅呼吸到了胸膛,又一路往下…… 那夜江怀雪前所未有地温柔,他带着春风般和暖的气息与裴书锦耳鬓厮磨,他落下的每一个吻都带着温情抚慰的力量,裴书锦也拥抱他,回吻他,向他敞开身体,江怀雪并不温柔的欲望埋进他体内时,他的身体和心脏一样要被撑破,那被撕裂的痛感让他落了许多泪,却并没有喊疼。他们如此这般密不可分炽热紧致地结合在一起,就好像真的是天作之合两心相依。 裴书锦晕过去前泪眼朦胧地望向江怀雪,这是他于茫茫人海中唯一能够性命相许之人,他愿意卸下所有理智,沉溺于这场末路缠绵,陪他做这最后一场好梦。
第63章 裴书锦次日醒来时,大脑混沌,全身酸软,伤寒病症未愈,仍是遍体凉意,整个人怕冷地缩在江怀雪怀里,江怀雪睡意朦胧,拥着他的腰背,下意识地收紧怀抱。 他有些难捱地摁了摁额头,脑中还很昏沉,呼吸也不顺畅,还没等他缓过气来,就听外头一阵嘈杂,有人随意敲了两下门,不待回答就破门而入,脚步嘈杂,动静不小,江怀雪似被吵醒,突然睁开了眼。 裴书锦这间屋子布局简单,进门走几步就是床榻,管事常山就带着五六个侍从,隔着一步之遥,站在他们床前道:“爷……” 江怀雪眉头皱起,他似乎睡得并不好,加之被突然吵醒,眼底都有些发红,声音酝着怒意,阴沉道:“常山,好一个不请自来,谁给你的胆子?” “爷,是常山失礼了,事急从权,刚接到信儿,曾大人往金陵公干,绕道扬州来探望您,两个时辰前已下了瓜洲渡口,想来眨眼功夫便要到了。” “……”江怀雪微微起身,额前发丝有些凌乱,他思忖了片刻,看着一眼怀中的裴书锦,将被子拉高,又侧身将人挡住,这才沉声道:“我知道了,都滚出去,到摘星楼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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