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容接过孩子随便哄了两下,面色不虞,朝裴书锦道:“你是没听到孩子哭了吗?这般麻木还当什么大夫。” 杜仲使劲儿碰了一下他的胳膊,悄声道:“去吧,好汉不吃眼前亏。” 裴书锦拳头攥了又松,终是无法,低头走到近前,将孩子放在榻上细细查看。 一岁多的小孩子,白嫩可爱,哭得已经差不多了,许是身上难受,满口咿咿呀呀含糊不清的话,湿漉漉的眼睛无辜地瞪着,裴书锦从他身上寻到了江怀雪的蛛丝马迹,心里突然就格外难受。 裴书锦有些失神,捏着那白嫩的小胳膊许久没有动弹,突然,曾有容身旁的侍女抬脚就踢在他膝盖上,裴书锦踉跄后退,毫无预料被踢翻在地。 “又发什么愣,看那木讷样子,全然是个滥竽充数的吧?”那侍女想必是曾有容的心腹,在一旁很是趾高气昂。 许渐清见状,拳头也捏紧了,跑过来扶裴书锦,忍不住直言道:“谁也不是你的家奴!这样作践别人有什么意思!你到底还要不要看病?” 曾有容瞥了许渐清一眼,只淡然地将手帕在面前挥了挥,奚落道:“还有人抱打不平呢?听说这位裴大夫在爷跟前伺候得不错,只是不知一个男人也要涂脂抹粉,身上的味儿竟比女子还香,也不知是什么心思,还敢碰湛儿,可知湛儿一碰香粉就起疹,真是荒唐……” 裴书锦从不熏香,以前日日待在药房时身上还有些草木味儿,如今养病几日不出门,身上哪里有什么味道,她全然是在借题发挥。 许渐清看裴书锦那副失魂落魄全不辩解的模样,只得替人着急上火:“当大家都是不会喘气的吗?他身上哪有什么香粉味?!裴大夫好生瞧病,是你们无端找茬!” 曾有容的侍女见状出言争执:“叫你们几个来看病,不是来耍威风!竟然指着主子鼻子骂,这要是在府里非得打死……” 许渐清还欲驳斥,裴书锦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这是江家的地盘,满屋子江家的人,在这里逞口舌之快全无意义,曾有容话里有话,必然是听说了什么,专程来找他“算账”的,许渐清素来也是明哲保身的人,如今却为了他一时冲动仗义执言,他便更不能连累许渐清。 裴书锦忍下种种情绪,不露声色道:“小公子是腹有蛔虫,虫积腹痛,加之入夏后添了游风热毒,不是什么大病,注意饮食,再下几幅清热杀虫的药即可。” 曾有容端着茶杯的手一顿,神色像是有两分意外,细细打量裴书锦一圈,摇头笑道:“倒是能屈能伸,怪不得……” 曾有容短促嗤笑一声,竟抛出一锭银子到裴书锦跟前,施施然走了过来,手帕拂过裴书锦肩膀,幽幽开口:“你们这些大夫,不都是为名利而来的么?可这里也不是要来就要想走就走的地方。听说你是有点本事的,开方煎药去吧,办好这最后一件差事,走时少不了你的好处。”
第66章 自那日从沉香阁回来,裴书锦就像是哑了,他再没说过一句话,只是沉默地做着自己的事,不理会旁人指指点点闲言碎语,不会反驳,也不会交流。 人心似水,何其深也。以前他和江怀雪有矛盾时他会好言相劝,也会直言不讳,甚至有些执拗和任性。那时他能感觉到,横亘在他们之中的无非是些虚无缥缈的情绪和若有似无的试探,而他其实是相信江怀雪的,也不害怕他真的会伤害自己。 而他现在,什么都不敢信了,他甚至发现,信任和偏爱的糖衣被真相的潮水冲刷殆尽后,言语就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你亲自挑什么药?把方子给她一扔都是仁至义尽了!让她去找曹昌啊!”许渐清焦躁地在药房里走来走去,上来就夺过裴书锦手里的药材,将药盒砰地一声关上,不解道:“你这是图什么?你尽心尽力伺候他还不够,又来伺候他儿子?你是哪儿修来的活菩萨啊?” 杜仲上来打圆场,拉住许渐清,又劝裴书锦:“裴大夫,不是我说,你病还没大好,又让你在这里折腾,那个曾有容未免欺人太盛,可惜江老板去了金陵……” 许渐清冷笑道:“江怀雪他不是能耐很大吗,千里之外的事都了如指掌,何况这一方别院,我看他只是装聋作哑,搞不好故意避事才跑了!” “也是,夫妇一体,哪怕江老板在,为着家宅和睦,又能说些什么……” 杜仲正唉声叹气,蔡瑞洗手进了药房,看见他们,犹豫道:“你们?……” 杜仲连忙转开话题道:“裴大夫捡药都忙一天了,后面我和蔡大夫来吧,许大夫,您带裴大夫回去歇歇吧。” 许渐清也有几分嫉恶如仇,可偏偏又无能为力,免不了有些着急上火,一把就拉过裴书锦,不容拒绝道:“把东西都放下!走!” 裴书锦被许渐清匆匆拉走,刚走出门就听见直肠子蔡瑞悄声问杜仲:“小杜,裴大夫是咋回事啊?我这刚听说,他和江老板是那个关系,这……” “嘘!”杜仲望向裴书锦和许渐清的背影,差点去捂蔡瑞的嘴。 许渐清往后看了一眼,他知道裴书锦听见了,脸色就显出些尴尬,自说自话道:“你别多想,蔡瑞他没什么心眼儿,嘴上也没个把门的。” “……是了,竟是连最没有心眼儿的都知道了。”裴书锦突然轻笑道:“这院子上百号人,还有人不知道吗?” 许渐清再看向他时就流露出了一丝同情:“你也别太在意,这许多人整日关在院子里,茶余饭后说些闲话消遣罢了,我朝民风开放,尤其在这些达官贵人间,男风稀松平常,又不是……” 男风虽然很是常见,但又有哪个是真心相许,这些大户人家豢养娈童、玩弄小倌,都不过是一时兴起,为了消遣罢了。 许渐清说到一半才意识到,脸色一变,自觉失言,连忙噤声,好半天才尴尬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自然不是……” “我知道你是好意。”裴书锦站住身,略显疲惫:“今日不早了,回去歇着吧。” “好……”许渐清安慰道:“你别多想,好好养病,我看你这几天捡药站久了,腿也有些不好,好好休息。” 许渐清走后,裴书锦自己走回了屋子,他看着篱笆围起的那四方小院儿,突然就有些茫然。 他前些日子深陷其中时只觉得花好月圆人长久,而一夕之间就物是人非,他从未想过,真相掀开后竟是一地鸡毛,他甚至无路可逃。 原来他们从开始就注定了不会有好的结果,他全心倾注于一场必定会落空的欢喜,而江怀雪却从始至终清醒又残忍地将他玩弄于鼓掌之中。
第67章 有许渐清和杜仲的帮衬,裴书锦歇了两天,病总算是大好了,他想着,江湛也用了几天的药,热毒缓解,蛔虫也该排尽了,他受了些搓磨,也做到了仁至义尽,哪怕是曾有容,也该好心放他走了吧? 而他明显是过于天真,对这些权贵之人光鲜背后的阴损毫无了解。 四月初五一大早,裴书锦刚进药房,衣服还没来得及换上,突然就冲进了几个护卫,上来就推肩膀踹腿弯,不由分说就将他绑了,像押犯人一样押到了沉香阁。 裴书锦从头到尾都还算冷静,这些日子以来他心力早已殆尽,任何多余的情绪对他来说都像是负担。 裴书锦被强压着跪在地上,除了平日伺候的侍女下人,多了一屋子严阵以待的家丁,个个儿都是人高马大,比起上次来不可同日而语,一看便是有备而来。 很快,许渐清他们几个也被推搡着带来,但总归没被绑着,也算比他强上许多。 许渐清一路上便憋着气,进了屋看到裴书锦被强压着跪趴着,怒道:“你们这是想干什么?!欺辱人也要有个分寸,真当我们都是你家生奴才吗?!” 许渐清话音刚落,便走过来两个精壮的家丁,抓着许渐清就按到了地上,挥手便是一个狠狠的巴掌,当时便见了血。 裴书锦转向许渐清那里,见他嘴角流血,不由得挣了一下,被一把捏住了肩头,疼得他攥紧了手掌,只能朝着许渐清微微摇头。 侍女搀扶着曾有容从屏风后走出来,她这次没有再装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面色冷硬道:“上次容你在这里乱吠,你倒认不清自己了,你想当我家生奴才都不配。” 她虽然在说许渐清,却是照直朝裴书锦走来,一脚便踩在裴书锦手背,居高临下道:“你真是好歹毒的心思,江家金尊玉贵的嫡长子,你竟处心积虑害他!” 裴书锦牙关紧咬,忍住手上疼痛,抬头盯着她不解道:“你在说什么?……” “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曾有容从下人手里结果一碗药汤摔在他面前,溅了他一身一脸,而后又有人端过熬药的器皿,放在了杜仲几人周围,除了许渐清被压制着,剩下三个人都慌忙围上了药罐。 裴书锦亲拟的药方,又亲自熬过两天药,剩下几日捡药熬药多是许渐清杜仲他们帮忙,这些日子下来,对他们也都是放心的,他们的医术也不比自己差多少,应当是不可能有错漏的…… 药汤已经全洒了,裴书锦闻着溅在自己身上的,觉察出味道仿佛有一丝不对劲,但也无从分辨,只能看向杜仲他们,这罐药可能是杜仲熬的,他在一旁面无血色,捧着罐子的手也忍不住发抖,早就慌了神。 突然有人揪住裴书锦的头发,迫他抬起头,将一张药方往他眼前一伸,问道:“这是你开的药吗?” 裴书锦忍着头皮疼痛,艰难看了一眼,咬着牙关道:“是,药方绝无问题。” “药方没问题,那就是药的问题。”曾有容看向杜仲他们,问道:“看出问题了吗?” 杜仲慌了神,范榆田沉默不语,只有蔡瑞闻着手中药渣,皱眉道:“这个苦楝根的色泽好像不对啊……” “拿过来我看看!”许渐清挣扎着,曾有容身边的侍女使了个眼色,家丁便松了他,将药罐拿到了他跟前。 许渐清捡了药渣端详许久,脸色越来越难看,疑惑道:“这苦楝根煮后色泽微红,是雄根?这不可能……我们用药向来都是雌根!捡药时就不会留雄根!” “那是谁负责捡药?” 杜仲他们目光都向裴书锦看去,裴书锦还没反应过来,曾有容的侍女上来朝着裴书锦就是一巴掌,裴书锦脸皮白嫩,一掌下去便肿起了印子,眼看裴书锦被压制住动弹不得,那侍女得寸进尺又要抡下巴掌,门外突然传来动静,永明带着人就跑了过来,情急下亲自拦在裴书锦身前,呵斥道:“这是做什么!” 曾有容的侍女退了两步,定了定身才低声佯怒道:“你这是要反了天了?夫人还在这儿呢!” 永明皱眉,朝着曾有容道:“夫人,有话好说,何必这样为难裴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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