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岁月里,需要去找寻生命新的意义。
第二十七章 不过是一条贱命哭什么 颍州处于叶城之东南,东接黎州,东部与涼国边陲相接壤,自南夏与涼国停战以后,颖州便一直作为两国通商之地,多年来贸易互通,商贾云集,极为繁盛。 颖州此地文风盛行,多有名士于此地设立私学,为士子游学之首选,故出了不少治世之能臣。 当年夏衍起兵,一路向北征战,于此处结交谋士云泱,拜为军师,自此如虎添翼。 夏衍于叶城定都后,命云泱分百官之职责,分权而治世。 云泱在借鉴了夏作为诸侯国的制度,又吸取了北启以皇族王族世代子孙担任官职导致贤能者难以实施报复的教训。 定好百官之位后,夏衍本想赐云泱丞相之位,谁知他自请去了奎州,后夏衍不忍,多次下旨,一年后方将其召回封为左相。 在叶城待了两年后,清州水匪猖獗,卫将军白梓皓请旨前去镇压,云泱请命随行,夏帝允诺。 不出半年,大捷,但云泱见清州此地百姓穷苦,不忍离去,自请留下治理此地。 那时边境多有敌国频繁来犯,白梓皓遂领兵驻守于此。 在云泱六年的治理中,劝课农桑、安抚流民、兴修水利、发展沿海商业,清州政治逐渐变得清明,也自此成为南夏国最为繁华的城池。 后二人回京复命,夏衍这次才终于把丞相的官印交到了云泱手里。 夏灵均三岁后,夏帝又命其亲力教导。 云泱于相位二十又三年,向来勤勉谨慎、赏罚分明,治国有方,六年前请辞回乡,一年前无疾而终。 离颖州州城外往东走约八十里处有一小城曰奚阳,此处有一片山脉名奚山,山谷中有一河流为奚水,相传奚山之深谷中有一神医隐居于其中,其后人常外出于各地行医,救死扶伤,声名远扬。 自然多有世人主动去奚山里找寻此族踪迹,然不曾有人找到过。 云泱故里正是奚山脚下的奚阳城,逝后葬于此,两年前其子云鹇自动辞官回乡侍奉父亲。 夏灵均心心念念执意要去的地方,就是云泱故里。 马车内,墨清漓与夏灵均二人正在下棋。 “奚阳?”墨清漓把玩着一颗黑子,从窗口向外看到了路旁的一块石碑,轻轻说到。 “已经到了呀?”夏灵均也探头过来瞧,原来这就是云相的家。 只见路旁一块白色大理石石碑立于基座之上,“奚阳县界”四个飘逸隽秀的大字立于正中,下方一行小字“泰和十三年立。” 看着石碑,夏灵均突然愣住了,叫停了马车。 二人从马车内下来,夏灵均走到石碑前,将手慢慢伸到了雕刻的“奚阳”二字之上。 彻骨的寒意从冰冷的大理石上传到他的手上,又从手上传到了心底。 夏灵均抬头看了看远处的群山,一片云雾之中,模糊可见几处村落,炊烟混着冬日的雾气,大地一片虚无,万物缥缈。 原来,就是这样的一方山水,养出了云相那般风光霁月的神仙人物? “这是老师的字……”虽然很冷,但是夏灵均没有把手从石碑上挪开。 “云相?”夏灵均虽然对别人的故事不好奇,但自己的故事没少往外吐,这一路已经把自己那老师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了。 “嗯……”夏灵均的语气落寞,藏着化解不开的愁绪。 “好歹是一朝丞相,怎会为这种路边碑界题字,若是当地县官知道了,还不得供起来?”墨清漓不解。 “大抵是路过时顺便帮忙写的吧?老师本就是这种人,泰和十三年时他离开京城南巡过一次。何况老师的字没什么特色,一般人认不出来是他的……” 云泱的字写得端正,结构工整,但没有独立的艺术风格,他懒得练。 “那你怎就认出来了?”外面风大,墨清把夏灵均带回马车,一边走一边问道。 “我三岁时被皇爷爷逼着去书房学写字,那时连笔都不会拿,老师便手把手地教我,第一天写了不知多少个“玉”字……” 那年,夏灵均才满三岁,夏衍便一道圣旨传到云相府,让云泱日后费心辅导小皇子学业。 云泱无可奈何也只能领了旨,从此下朝以后便直接到了熟悉的东宫书房之中。 那时云泱抱着怀里的小团子,大手握着小手,一边写一边轻轻而缓慢地念道,“玉,石之美者,之所以贵者,九德出焉。温润以泽,仁也;邻以理者,知也;坚而不蹙,义也;廉而不刿,行也;鲜而不垢,洁也;折而不挠,勇也;瑕适皆见,精也……” “不懂……”小夏灵均安安静静地把自己肉嘟嘟的小手放到云泱的大手里,也不闹腾,坐在小板凳上,让自己的手跟着云泱的手一笔一划慢慢画着。 至于自己的手到底写了什么,就不是他关心的了。 不过老师的声音实在好听,就是不懂到底在说些什么…… “殿下长大以后就懂了,今天啊,先学会把自己名字写对。”啊,那时候,夏灵均也叫夏玉,是已故太子为自己的孩子取的小名。 云泱先是慢慢教夏灵均写会了名字,才开始教别的一些简单的字。 也会时不时教一些启蒙读物,诸如三字经,千字文一类的,不过夏灵均不愿背,云泱也没为难他了,多读了几遍便不再管了。 后来年岁渐长,倒是能安安静静坐下来与其他孩子一起读书了,夏衍索性将几个王爷的孩子都接进了东宫,就每日一个时辰的时间一块儿听云泱讲学。 那些孩子都大了,云泱自然要讲得深一些,夏灵均听不懂,虽然尽力去听了,但大部分时间都是趴在一旁睡觉。 云泱也不恼,还会刻意将声音放低一些。 待到世子们都散学出宫了,云泱就直接把睡着的夏灵均抱到床上。 若是他醒着,便直接带到办公处,让他在一旁自己翻着图画书。 那些书中的图也是原先云泱自己画来教自己儿子的,如今又派上了用场,飞禽走兽、山川河流,这世间万物仿若都融进了一本本小小的图册里。 “小时候便想快点长大,长大以后一定要亲自出来看看……” 看看奔涌的滔滔江水,巍峨的名山大川,广阔无垠的大漠,大漠之上的圆月…… 只是他那时候还太小,还不懂得,长大意味着离别和死亡。 墨清漓听着他讲小时候的故事,摸了一下小皇子的头,道:“你现在已经长大了,可以亲眼去看这万千世界,是不是如书中一般。” 夏灵均还小,还在长个子,身量不及墨清漓,只能抬头看他,眼中带有一些点点水花,语气低落。 “可我宁肯不长大,一辈子待在云相的书桌旁看那些画本,一辈子跟姐姐坐在东宫的台阶上,春天看花,冬日看雪……” 夏灵均说着说着,竟然真的哭了出来。 墨清漓没忍住,把小皇子抱进了怀里。 夏灵均也不挣扎,埋在他怀里,小声啜泣。“都是因为我,皇爷爷对云相不满,云相才辞官回乡的,都是我,太软弱了,皇爷爷怪罪想云相身上。” 墨清漓宠溺的笑了一下,确实,云泱把一个皇位继承人教得这么娇贵又爱哭,也不怪杀伐果断的夏帝生气。 墨清漓又仔细想了想,世人都说,云泱足智近妖,云泱不是个蠢钝的人。 结合夏灵均的说辞来看,云泱这样子做,可能真的没想过要让这娇气的小宝贝去坐那高处不胜寒的位置。 大家都在逼他长大,只有云泱宠着他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孩。 他仿佛生下来就该被人宠到心尖上,哪里适合当皇帝,怕不是被人窃国还帮着数钱? 有一类人的心,生来便带着一分轻灵和悲悯。 夏灵均便是这一类人,他会因养的小鸟死掉而哭,会为自小伺候自己的宫人被罚而哭。 这种生来的仁心,在夏灵韵和云泱的纵容下,变得更加纯粹了。 夏灵均从牙牙学语就被送到云泱身边,在对世界一无所知懵懵懂懂的最初岁月里,云泱用一贯的温柔细致与光风霁月的人格魅力,弥补了夏灵均缺失父母的童年,他用自己的方式为尚是稚子的夏灵均构造了另一个世界。 在那个尔虞我诈的皇宫里,夏灵均最初接触到的不是邪恶与阴谋诡计,而是那些人性中代表善良与正直的闪光点,像一粒种子播种在他心底,发芽又茁壮成长。 他没有辜负父亲取的名字,灵均,灵是神性,均是公平。 夏灵韵和云泱两人都觉得自己有足够的能力,能保住这一份灵气,不忍心也不舍得让他在那么小的时候沾染世间污秽。 只是,夏衍可看不得这一份心善。 “姐姐出嫁以后,一些平日里被姐姐打压的妃嫔总是来挑事,有一次,一个小宫女被他们抓到错处,受了很重的刑罚,她流了好多血,当晚就死了。我没忍住,哭了一宿,被皇爷爷知道后……” 那时候夏灵均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孩子,没有父母也没有实权,高位妃嫔证据确凿,想要一个小宫女的命,易如反掌。 再加上夏衍也想磨炼一下这孩子软弱的性子,这种小打小闹便任由她们了。 妃嫔们暗地里得了准信,只要不伤着小皇子,其余的随意,更加嚣张了。 刚开始只是嘴上教训两句,想到夏灵韵在宫中时的嚣张气焰,一时气不过,抓到东宫的宫人便往死里折磨。 夏衍想要夏灵均学会反击,学会心狠。 但夏衍万万没想到,夏灵均居然为了一个卑贱的下人哭到晕过去。 夏灵均醒来后,听见皇爷爷在对着云相大发脾气,他悄悄掀开被子,隔着帘幕。 看向外面的两个老人。 夏衍指着躺在床上的夏灵均,面对着跪在地上的云泱,怒道:“不过是一条贱命,他哭什么!有什么值得他哭的?” 云泱虽然跪在地上,但不卑不亢,平静解释:“这孩子心思重,纯粹至极,是一种灵气。” 夏衍怒到了极致,怒喝“好一个灵气!云泱!你就是这么给我培养未来天子的吗!” 云泱的脊骨没有矮下半分,依旧端正又挺直脊:“陛下,此乃天性。” “天性?你每日跟他讲些什么?教些什么?以为朕不知道?”夏衍以前觉得孩子还小,不该逼得太紧,现在看来,不逼不行了。 云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既然如此,那是臣难以胜任,请陛下准许臣辞官归隐。” 夏衍冷冷道:“好,好的很,你又拿辞官威胁朕,那朕便准了。” 夏灵均躲在被子里,没敢再次出声。 只是从那天起,他就再也没见过云泱了。 再后来,他长大了,学会在夏衍面前假装坚强,但是云泱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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