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这层关系,陶道常自然不必在此事上与萧寻章装模作样,他点头,说:“滇远路涝灾不断,朝廷开个特旨,也是无可厚非的。你想再动财政,此事是万万做不得文章的。” 萧寻站促狭道:“陶相对现在的三司还是有想法么?我可是满意得很,没想着动作呢。” 陶道常轻咳一声,说:“宰相统领百官,理应掌财政大权,我关心一下,也是应该的。” 这话正中萧寻章的下怀,他一抚掌,说:“捐监的钱我不管,只是他买卖我朝军备名额,这我得管。到时还望陶相为我说上几句话。” 扰乱军备,这事儿说小了是贪心不足,说大了是里通外国。陶相若想隔岸观火,到时萧寻章发起难来,一路追责,便是他未曾见过贿银,手下人收了也得算在他头上,陶道常注定难逃干系。 听说谢怀御这几日都在枢密院查一批公文,陶道常说:“想是你已有说法了。” “今岁滇远路涝灾的安抚使,我要让怀御前去。”萧寻章道。 陶道常诧异地说:“也未免太年轻。” “他十六了。”萧寻章掐着指节,说:“正是年轻才需要历练。我当年摄政时,也不过十六。这个世道,等不得大器晚成,只要能者居之。” 到底是自己的学生,陶道常知晓谢怀御的水准,让他去,定是去做一番功绩的,便也不再纠结,就此事具体谋划,与萧寻章商议出大概后告别。 六月下旬,滇远路急报入京,上疏涝灾,乞借粮饷。 六月二十五,金銮殿殿前踏御阶。辛公公夹着拂尘,侧立在龙椅旁,拖长了微尖的嗓音,喊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 朝堂静默稍顷,却见陶相一反常态出了声,手执玉笏,站到殿中道前,说:“臣有事要奏。” 萧寻章道:“陶相请讲。” 陶道常清清嗓子,说:“滇远路涝灾的折子已入了阁,想来太后、王爷,还有近日进出明理堂的诸位都已见过了。依臣愚见,人命关天,应即刻着手安排安抚使前去赈灾才是。” 太后停下了慢捻佛珠的手,说:“陶相可是糊涂了?此事旧例,一贯是皇城司出面,已在着手安排了。” “恐怕仅由皇城司的人去,是不大合适了。”萧寻章突兀出声,道:“滇远路的厢军出了些问题。” 两旁立着的大臣交头接耳起来,询问彼此关于此事的信息。 “没听过滇远路起义呀!” “那还能有何事?难不成是厢军起义?” “朝廷对厢军还不够好么?厢军作甚起义?” “世家谋反?” “滇远路哪来的世家?” ...... 萧寻章不着急,他待那些“嗡嗡”的议论声都停了,才又开口,说:“没有动乱。” 群臣心下稍安,就听丹陛上传来萧寻章淡淡的声音:“只是似有欺君罔上之嫌。” 他继续说:“我昨日才递了道折子,想来各位大人还未来得及议到那里。辛公公,”萧寻章喊道:“劳驾你跑一趟明理堂,从案上替我找出来,带过来。” 辛伦应声去了。能自由出入明理堂的权臣神色各异,自认与其无关的云淡风轻,多少沾了些瓜葛的故作镇定,而最为清楚的度支司计相夹在中间,若无其事。萧寻章暗啧,心道,老狐狸真淡定啊,还以为能再诈点什么出来。 方才还事不关己随意揣测的臣僚这会儿倒识时务,皆闭上了嘴。然而同僚间眼神不住地对视,试图先寻个定心丸吞下。毕竟,谁知道自己无意间帮上司做了些什么。 辛伦小碎步跑得倒是快,堂下眼神还未交流出结果,便已带着萧寻章所说的折子回来了。 萧寻章打开看一眼,复递回给辛伦。不消再多示意,辛公公便捧着折子,躬身下了丹陛,先递与了陶相。 陶相事先已对其中内容有了数,只匆匆扫一眼,看着没什么纰漏,便又将折子递与了站在身侧的同僚。 丹陛前的近臣都位高权重,常人瞧着须得仰望。然而即便是青云端也终得自行分出个高低来,他们传递折子的顺序仍如在明理堂中的座次一般,秩序井然。 过了陶相的手,便算是百官掌了眼。萧寻章略等片刻,说:“这是禁军的谢虞候近些日子查出的成果。我郑都禁军自各路厢军中选拔良才,其中出身滇远路而户籍作伪者,竟占了十之八九。” 不知谁说了句:“这上头描述倒是详实,只是......”那人往后翻了翻,确认了说:“怎么不拟个名单出来呢?”没有名字,终归是不太可信的。 萧寻章说:“入了禁军,就是要报效我大郑的好儿郎。若书了名字,倘或各位大人中有些个记性特别好的,将来其中谁有了得罪处,大人挟了软肋相为难,岂不白白断送了人家的大好前途?” 又有人出来打圆场,说:“堂下诸位都是光风霁月的人物,哪会作出此等下作之事?” 萧寻章懒得理他,说:“大郑失平襄,乌契吞腹地。如今滇远路紧邻原平襄路,便是如今乌契立了国号的‘大契’。此地军备若是出了问题,会有什么后果你们自己清楚,当真要为了与我争口舌之快,再将河山拱手让人吗?” 那人将折子翻来覆去几下,说:“现下军备是否切实出了问题,尚还不能下定论。王爷方才不是也道,入了军的就是好儿郎,何必揪着人家的出身不放,日后让他们注意莫要再犯便是了。” “不以一眚掩大德[1],入了我禁军的才是好儿郎。”萧寻章难得咬文嚼字起来,说:“能进得了郑都的,自身必然是没有什么问题了。可当地厢军呢,想来列下诸位也没有身在郑都,给我递上一份滇远路厢军核查的本事吧。如何就能肯定需要户籍作伪的只是他路报国无门的子弟,而非别国细作?” 萧寻章长眉下压,语带威胁:“盛大人,在朝中这些年,熬成光禄大夫不容易吧。你要领着大郑的国运冒此险吗?” 这位姓盛的大人安静了,他不敢,否则真出了事,便是国门前跪上万载也不足惜。 陶道常打破了寂静,说:“还是议一议人选吧,今日就把人定下来,免得夜长梦多。” 太后坐在帘子后问:“陶相可有想法?” 陶道常依着往昔的口吻,慢慢道:“臣拙见,旧例自是要遵循的,也是祖宗之法,不好擅自变了......“ 此话甚合太后心意,她道:“那便着......” 却听陶道常话锋一转,说:“然而祖宗立法是为固我河山,如今要因墨守成规违了本意,岂非不美?微臣倒是有几个人选推荐。” 太后语调又疏离了,说:“那便说来听听吧。” 陶道常报上几个名字来,也有近日声名鹊起的,也有尚还名不见经传的。他说:“这些人皆曾与枢密院打过交道,一同办过差,对禁军之事也是略知一二的。若让他们去查厢军,想来不会有太多阻碍。” 萧寻章道:“既如此说,我不如从禁军中挑个人出来,岂不更为便宜?” “哦。”陶道常接话道:“不知此人姓甚名谁?” “正是递上了方才那道折子的谢怀御。” 不出所料,太后说:“是你那义子吧?事儿办得不错,只是忧心其年少轻狂,独挑大梁恐怕不够沉稳。” “常言道,英雄出少年,又有言道,有志不在年高。古往今来,哪条规矩定死了独以年龄论长短?”萧寻章说:“皇嫂若有人选,不妨也一并提了,到底是各凭本事。” 太后商议般看了辛伦一眼,辛伦微不可察地点点头。太后说:“倒确有一个人选,此人名唤杨观,当皇城司的差。先帝在时,皇城司兵若派外职,本就该分两人行权。如今也不必各凭本事了,便让他与你那义子同去吧。” 萧寻章没再反驳,同意了这个提案。 太后倒也并不意外,她只当萧寻章是去让谢怀御磨砺一番,有人替他把着关,是再好不过了。 离了朝,陶道常与萧寻章同走一段,说:“我着实没料到你竟答应了让太后的人同去,还当你要继续将怀御回护下去。不过这样也好,与各处都打打交道,也是另一番见识。” 萧寻章勾唇深意一笑,说:“大事朝上会中会,功夫朝外暗里下。陶相,我是那么疏忽的人?” 说罢,他不等陶道常反应过来,便自顾自与其挥手告别,说是还有要事处理,大步离开了。 ---- [1]不以一眚掩大德:《左传》。
第19章 滇远 谢怀御坐在萧寻章对面,低头看一眼手上的升迁特旨,再抬眼望一回萧寻章,复又垂下眸,欲言又止。 萧寻章对他的目光浑似毫无察觉,已是三盏冷酒下肚,他松松勾起玉壶,手腕斜倾,壶口凝出一道霜雪细流,清凌凌地斟满了第四盏。 谢怀御终于忍无可忍一般,胯骨微抬,上身前倾,劈手夺过了萧寻章面前刚斟满的堆花银盏,仰头一饮而尽,说:“作什么调我出禁军?” 萧寻章挑眉,故作惊讶道:“我还当你是嫌官低,怎么就为这个?” “哦,”谢怀御不答,顺着他的话说:“那你将我调去,调去皇城司,在太后手下当差,品阶还低,算是个什么意思?” “这可真是奇了,你现下在禁军中只是个虞候,仅作‘都’一级论,还没品呢,从前也未曾听你抱怨过什么。如今把你调到皇城司底下,做个正七品的勾当皇城司使,反倒不乐意了?”萧寻章数着手指跟谢怀御掰扯道:“即便是你不愿听太后调遣,到时离了郑都,去了滇远路,天高皇帝远的,你只回她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得了。” “那还有个杨观呢?”谢怀御仍是怏怏。 “他同你一个品级,你作外使他作内使的,理他作甚?再者,别跟我说暗度陈仓的事你一点不会,当初背着我入禁军的时候可是聪明的很。” “当年怎么入的你又不是不清楚,”谢怀御闷声道:“后来还不是被你发现了。” 萧寻章说:“那现如今岂不正合适?你又不在我手下,又不在我眼下,想做什么都无人管了,多潇洒。” “不好。”谢怀御想不出辩驳的缘由,就是执拗地反对着。 萧寻章倒是替他寻了一个,真心实意地继续说服他:“在禁军中,你谢怀御倘使无官无职,与我牵连上,也是有名有份的,他们予我几分薄面,都愿听你调度。若你是忧虑仅以正七品官阶在外不得力,那也大可以放下心来——你可知,先帝时的旧例,安抚大使都以几品官充任?” 谢怀御不接茬,萧寻章便径自说下去:“正二品。勾当皇城司使是正七品,往岁皆因有太后撑腰,故而离了京畿路,都作正二品论。此番你去了,也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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