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余桃发作起来,往外吐了一大口晦物,全是暗红色的血块,接在盆里,徐医正拿一根长棍挑了挑,似乎在翻找什么,摇头叹气:“再来。” 他正要叫杵在房中不动弹的人换水,抬头才发现站着那人是皇帝。 徐医正吓了一跳,忙丢下手中棍子过来磕头:“陛下,此地污秽,还请陛下移步。” 污秽?谢璟一阵恍惚,仿若闻不到空中弥漫的血腥和臭不可闻的催吐药,他眼中只有苍白可怜的余桃。他的兄长孤零零躺在床上,被一众御医围着,惨白得就如片雪,稍微碰碰就要化掉。 若是他污秽,这世上还有清清白白的人么? “你救他。救回来了,加官进爵,朕保你一世荣华富贵、誉满杏林。”谢璟点着他,语气沉郁,“救不回来,你也别活了。” 徐医正不敢说话,磕过头连滚带爬起来回到余桃床前继续施针。 谢璟不忍再看下去,最后定定望了一眼,转身回到门外。 有个看上去还年幼的玄鉴已被押在门口,等皇帝问话。 谢璟胸中郁积着怒气与难以言说的风雷,缓缓捻着手指:“你说。” 那玄鉴不过一十六岁,见皇帝发怒,也是毛骨悚然,吓得不住落泪磕头:“臣万死!臣不知道统领怎么拿到药房钥匙的,臣、臣就是,臣就是替统领去搬了盆花……” 谢璟久违地感受到无所适从的茫然凄凉,上一次还是谢珲抱臂冷笑着将东宫谋划一字一句说给他听的时候。 他想,余桃连这个守钥匙的小玄鉴都考虑到了,要把他支开,不让他担干系。 我呢? 谢璟闭眼站了半晌,怨毒丛生。 余桃以为拿自己的命就可以息事宁人,就可以换他谢璟不再追究,换这些人安然无恙吗? 底下人做得不好,他甚至不查问一句,见谢璟有越过他收拾人的苗头,就抢先用自己的命向谢璟赔罪,这下,谢璟无论接不接受都得接。 在宫人心中,余桃是被皇帝幸过的玄鉴统领;宫外人如吴竟思之流心知肚明,余桃可不是什么没名没姓的阿猫阿狗,他是谢璋,是宣化帝的嫡长子。 莫看现在遮掩得好,谢璟逼死了他,要是再动他要保的人,余桃身份被翻出来,顷刻就会遭到天下人口诛笔伐。 彼时端看余桃用命护着昔日臣下,这份大义与谢璟的刻薄,该是多么刺眼。 他就这么恨我。谢璟一拳捶上门廊的拱柱,恨得面容扭曲,心想,他就这么恨我!为了保那些人,他就连自己的命都能舍!他不是已经把自己送给我了吗?这个骗子!骗子!在我和他们之间,他从来不曾选我! 谢璟不愿承认不甘焦虑之下深深埋藏的恐惧。谢珲毁了谢璋存在的一切痕迹,谢璟手中,只留住一个余桃。 难道今日之后,世间就真的,再也没有余桃、再也没有谢璋了吗? 他今后还能去哪寻他的阿兄? 谢璟才后知后觉被即将失去余桃的恐惧包围,那房中躺的,是他此生仅剩的至亲,是他的血脉相连。 谢璟其实从来没有准备好将余桃彻底中生命中抹除,否则又何必固执地要擒住他、圈住他、要他臣服。 在场众人看着皇帝发疯,淋漓的鲜血沿着他指骨砸弯的木柱落下,一个个不敢吭声。事已至此,他们都以为这个没管好钥匙的小玄鉴要丢命。皇帝的脾气不算好,这不是秘密,在龙潜时就跟着他的玄鉴们自然更为清楚。 但谢璟怒意正盛,却挥手让人将那个小玄鉴放开。 “吃的什么药?” 小玄鉴的额头磕破了,在青砖上留下鲜明的血印:“回陛下,是、是鸩毒。” 谢璟心中了然。他当年年岁小,除了毒得太疼,什么都不记得了。 原来竟是那么狼狈。 皇帝倏地感受到自己的无力,九五之尊,御极天下又怎样,不也只能看着余桃辗转反侧,吞药受苦。 “……不怪你。”皇帝的语调平淡得让人心里发怵,没人敢抬头窥伺帝迹,只有谢璟将目光又投向余桃住处,失心一般喃喃道,“朕要等那个犯错的人,亲自给朕赔罪。” 或许是御医医术高明,或许是玄鉴发现及时,再或许是余桃仰药时用错了法子,折腾了一天一夜,施针催吐又灌了无数草药汤水之后,余桃的命,竟真的保住了。 徐医正走出房门的时候,脚步都有些虚浮,扑通跪在皇帝脚下,累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今日照常上朝议事批折子的谢璟面上也有些疲累,让李德贤去操持放赏,自己进了余桃房屋。 余桃染病的疲态谢璟并不陌生——大部分是他把人折腾出来的,可是没有哪次有余桃折腾自己这次狠。 此时下人已将余桃周围收拾得妥帖无比,谢璟却会想起他被施针催吐时的凄惨模样,不由得伸手在毫无血色的脸上摸了摸。 余桃仍旧睡着,毫无所觉。亦步亦趋跟进来的徐医正又小声说:“统领元气大伤,恐怕三四日才能醒。” “朕知道了,此地不需你。”谢璟头也不回,直直看着余桃,倒是很讨厌他打扰了自己与余桃相处。 徐医正从善如流退下,谢璟坐在余桃床边,仍是留恋不舍地轻抚他的眉眼。 他想,若我阿兄真无问鼎之意,也不愿再掺和进前朝的漩涡,不过想要当个闲散野翁了却今生,我放他不放? 余桃已经这么可怜了,前有故旧,后有皇帝,左右难全,顾首不顾尾的,这不就得……拿命来填么。 谢璟想来好笑,倾身在他唇上轻轻一吻,心道:他觉得我还想要他的命呢。 罢了,罢了。 终究是舍不得。 谢璟替他掖了掖被角,收回视线,那点落在余桃身上的温情,便散得一丝不剩了。 “传皇后和曕皇子来玄鉴营。” …… 齐月央知道这日皇帝一下朝就往玄鉴营扎,加上太医院动静不小,早就猜测恐怕不好了,却没想到出事的人是余桃。 是以当她抱着儿子入内,看到榻上昏睡的余桃,和床边握着余桃手掌的谢璟时,脸色着实称不上好。 她隐晦地为余桃向皇帝示好,可不是为了逼余桃送命的! 她知道余桃在皇帝心中的分量,若非仰仗着他,自己与儿子早在前年冬日就死了!活着的余桃才有价值,死了的余桃,根本无法为她带来半分庇护。 齐月央忍了又忍,方才将脑中的一段不堪记忆抹去。 谢璟面无表情地看她。 凿实了当年那事余桃并未参与,主谋定然就是齐家。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一面骂着余桃自甘下贱,献身仇人,一面却又要借余桃保全自身,何其薄情可恶。 想起前年冬日,谢璟杀到东宫之中,走到齐月央面前时,这个不肯自裁的尊贵妇人,缓步走下阶,走到他面前,说了些有的没的的话,见他无动于衷,便装模作样叹了口气,轻轻挽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腹上,装得亲密无比,说:“我腹中,已有了你阿兄的骨血。” 谢璟这些年杀了无数人,他的手硬冷,生着一层练剑的茧,本该知觉迟钝,放在齐月央腹上时,却奇异地仿佛真触到了一件柔软无比的东西,让他在三九天中升腾起一股极温柔的热血,于四肢中轮转,异样的温暖直击心扉。 他当时觉得惊奇,妇人如此平坦瘦弱的小腹,居然能养出一个流着阿兄血脉的孩子,他不喜欢齐月央,却舍不得杀这个孩子。 现在看来,不如杀了。 只是曕儿已经长大,会叫皇父爹爹,看到花儿会笑,不开心了会闹。 看着齐月央怀里的小团子,谢璟笑了声:“你我知根知底,如今我也不与你说怪话。” 他捏着余桃的手握了握,浅笑道:“待他醒了,我将曕儿与他一起送出城去,做个闲散富翁,不使劳累贫弱,嫂嫂可愿意?” 齐月央心中一凝。听出了谢璟话中的蹊跷。 她不天真,谢璟只提余桃和谢曕,决口不提她的下场,她不会觉得谢璟会好心到送走了余桃还让自己这个仇人继续待在中宫的位置上。 他不是在说已经确定的安排,这是一场交换。 谢璋能为你们母子二人拼命,你愿不愿意为了夫君和儿子的半生安稳自裁? 齐月央稍稍捏拳,怀中的谢曕不舒服地挣扎两下,她又立刻松手了。 齐月央没有接他的话,反而语含嘲讽:“陛下接我入宫时,金口玉言许我儿皇子之位,是为安稳东宫旧部。如今时局未稳,旧臣尚有异动,你舍得放手?” “曕儿上了玉牒,今生今世都是朕之皇子。不劳嫂嫂费心。”谢璟语气淡淡,并不受她胁迫。 齐月央沉默片刻,见谢璟脸上未有不耐,反而戏谑地等待着什么,闭了闭眼。 她要活命,只能示弱:“你将我母子留在宫中,我助你指证李家。” 谢璟笑了出来,连连摇头:“嫂嫂啊……” 齐月央面色冷冷,她本可以在李家与皇帝之间左右逢源,李家要引狼入室,她也可以联络旧部,玩一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宫中有她的人,宫外萧家定然死随,平西军釜底抽薪,将陈军吃在谢朝境内,生死犹未可。此招虽险,到底是能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可惜李之昌自毁长城,露了马脚让谢璟抓到,谢璟要逼着她废了李家,今后能依靠,便只有喜怒无常的皇帝。 齐月央最不信的,就是龙椅上坐着的皇帝。 于皇帝而言,天下众生不过一棋子,宣化帝可以冷眼旁观谢璋谢珲斗得你死我活,带累得他八个儿子如今生生只剩谢璟一人。亲生子嗣尚且可以随意抛弃,更何况是曕儿这样的存在!谢璟如今是对余桃、对谢曕称得上宠爱,可帝心难测,改弦易调,何其简单。 ——莫说他对余桃的宠幸便不单纯,宫中又哪有盛宠不衰的妃子?日后若他有了亲子,怕是恨不得曕儿立刻去死。 只是时局如此,不得不低头再谋后事。 谢璟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说:“嫂嫂尽可放宽心,便是看在阿兄的面子上,一个皇后,还是能将养得起的。” 齐月央根本不贪恋他的后位,闻言心中一动,复生了个念头,面上不显,告退离去。 谢璟冷哼一声,转头又望向无知觉躺着的余桃,挺直的脊背渐渐弯下,隔着被褥,缓缓靠住余桃的胸膛。尊贵的君王没脸没皮倒在余桃身上,嘀咕道:“阿兄错识良人。你是护着她了,她自进来,又何曾关照过你一句。” 余桃自然不会回应他。 谢璟伸手捏捏他的嘴唇,半是心疼地自言自语道:“她看李家无望,怕是接下来就要琢磨着怎么给你‘固宠’了吧。” …… 当日徐医正断言余桃只需歇上三四日便能醒,谁知余桃这一睡,便睡到了盛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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