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丛林时,我醒来笑话他:“你一身红衣走入丛林,未免鲜亮得像个活靶子。”他哼了一声。 他在一旁挤出左上臂伤口中的毒血,点自己穴道,前后用衣裳布条缠紧。我摸摸单衣下摆,果然被他撕去三处包扎。他的一身红衣染成褐色,很好地融入了丛林。 我颔首:“不像靶子了。你受了几处伤?”他挑挑眉:“像靶子又如何?只有三处。” 我不得不承认:“你受上天宠爱,冥冥之中好像有九天神明庇佑。次次化险为夷,行至今日仅受三处轻伤,可谓神迹。” 他大笑,过来松开将我捆在树上的绑带。我伏在他脏兮兮的褐衣上,随他把我缚回身上,模模糊糊想起不知打哪儿看来的野史有胆识的将军会在上战场前着一身红衣,如此一来,血染满身也看不出端倪。 他坐在一株参天巨木上,我在他背上。往前是望不到边的沼泽,更远处磷磷鬼火闪闪烁烁。往后是密林幽暗遮天。他几个起落后我扭头,与死不瞑目的巨大蛇头面对面。 我稳稳心绪,头靠上他的肩膀,在他耳边口齿不清道:“对不住,我又要睡了。”隐约感到他绷紧背脊。 这次我清醒不足一刻。其实他和我一样心知肚明,普通人犯困不可能睡这么久。 我的身体,正一步步衰竭。 丹田剧痛令我挣扎着醒过来。沈曜收回手:“给你灌注内力。该过镜湖了。李平你站稳。”我站在原处,他后退一步。一下子失去支撑,我坐下又起立,反复几次才摇摇晃晃地站稳。 四周包裹着浓雾,黑绿色有如实质。空气中弥漫着腐烂腥臊的味道。 我眯眼适应,光源来自脚下。一簇簇微弱的绿火在水中时灭时现,如同活物一般绕着我游动,映出水下一层层众生枯骨。有三条窄窄的骷髅骨小径通向未知。 左边小径有磷光组成的”善”字,右边小径是个”恶”字,中间小径没有标记。 我小心翼翼地踩上”善”字径,鞋子轻微的兹兹一响。昏沉也袭击着我,再多一秒,我就会向后躺倒,与骷髅一同长眠水中。 沈曜抓住我肩膀:“李平,我试过了。镜湖古里古怪,一次只容一人通过…”眼皮重达千斤,我渐渐抵挡不住困意,想要睡去却再次被丹田疼痛激醒。 “又给你灌注了内力。”沈曜的声音遥远得仿佛来自天际,“李平,我们出来十一日了。”空气黏稠湿润,他说话的嗓音却变得分外干涩,“卫彦的赌局或许已经结束了。”他松开握住我肩膀的手,看着我,“李平,他在利州等你回去。” 卫彦在等我回去! 我霍然睁开双眼。 “还记得吗?师傅说过镜湖中蒸腾的水汽有致幻作用。”沈曜说,“无论你看到什么都不能停下。” 我终于想起天一教经文:”没有标记就是’无记‘。欲分三种善、恶、无记。” 沈曜说:”镜湖是执念。那么过镜湖是破除执念,需要少欲知足。连善欲也不该有。不能走善欲道,而该走无记道。走吧,李平。” 踏出第一步时,鞋子同样滋啦一响,而天地间瞬息剩我一人。红尘琐事,扑面而来;前世今生,纷沓而至。但既然卫彦还在利州等我,这世上就没什么能令我停下! 走至湖心,无记小径消失。我站住,脚下坚石逐渐下陷。水覆上脚背,湿透鞋袜,堪堪挨上皮肉时,我屏住气息。 湖水忽然分开,似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隔绝。脚下松动,我掉进活门,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头破血流。 这是一处空荡荡的密闭居室,四堵陈旧的墙上雕刻着蛇虫枝蔓。每堵墙上都嵌着一扇镀绿漆铁门。铁门正中央镶有夜明珠叩环,用各族语言写着“三死一生”。它们看上去一模一样。门外传来蛇虫悉悉索索的声响 半透明的屋顶正中央,我摔下来的活门处出现沈曜身影,模糊而扭曲。他忽然身体前倾,右足离开阵眼,虚虚点在水面,伸手抓向缠绕浓雾。我焦躁,眼睁睁地见他快一脚踩实,幸好龙泉剑光耀如白昼,剑尖先行刺破水面,剑身一弯一直间将他斜倾的身体弹回刚开始下陷的阵眼。 湖水分开,活门翻转,我仿佛听到半空中传来轻轻的一声“娘子”。 下一刻,他长身玉立,站在我身边。 他挨着观察四扇绿门,时不时在门上镌刻的语言花纹上抚摸叩按。我跟在他身后,忍不住打量他的右足。他鞋尖探出的足趾如玉如雪,趾甲肉色带粉,半月明显,趾尖有一点异样的青黑。简单讲,我没眼花,他确实差点踩入湖中。 沈曜停下脚步,我一下撞上他的背,揉揉发疼的鼻梁。 他转身面对我,无奈问:“你在盯什么?” “你最后看到了什么?”我敌不过好奇,大胆问。 他冷冷地说:“权倾天下,美人在怀。” 我没想到他这么坦率,只不过是通常的梦想而已,讨了个没趣。然后他拉起我的手,径直走近其中一扇门。 不知门外是一线生机还是涌入的湖水,我紧张:“你确定是这扇?” 沈曜慢慢按上叩环,微笑着说:“不确定。镜湖执念尚可靠理性破解,可这考信心的四扇门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同。你不是说我受上天眷顾?”他掌心吐力,缓缓推开沉重的铁门,“那么我选哪扇,就一定是哪扇。” 第59章 标题:种下共生 概要:那么,她是孙一腾和白芷的女儿了。 我们沿门外滑道溜下去,尽头有人。 沈曜手起,剑势如虹。 我说:“住手!” 沈曜剑未落,来人为剑气所伤,下巴上一道细细血痕。 来人是个约莫十岁的小姑娘。她黑眸幽深,面色青白发黄,瘦瘦小小,上着浅翠对襟短衣,下穿深绿百褶裙,裙长抵足,脚踝套个银镯子。她咬着小小的嘴唇,倔强地瞪着沈曜。“我叫绿衣,”她森冷地说着发音不准的汉话,“今日镜湖机括动,我专门过来看。最近这对’共生‘是我养的。你们划伤我,不要想种’共生‘了。”她飘走,地上居然没有明显足迹。 沈曜说:“咱们非得种。” 而我脱力,整个人靠着沈曜往下滑。清醒这么久,多半是…回光返照。我用气声阻止亮刃的沈涟:“不要…动小姑娘…” 绿衣窝进我怀里,她身上有寒意延迟我睡过去。她黑瞳在我面前放大:“你的脸色和我的衣裳一样青白,你的嘴在往外淌血。你很疼吗?” 我回答不出来,因为昏迷了。 永熙二年三月二十六日傍晚,我醒后从房中出来。这苗寨三面环山,远处梯田依山势连上白云。各幢房屋皆木房瓦顶。有河在院子不远处穿寨而过,河边有杜鹃丛,叶多毛。红、紫、白、粉等各色花簇生顶端,单花硕大,一朵足有三寸。院中有一老嬷嬷。她发戴银饰,上身红黑大襟短衣,下身红黑长裤,衣裤镶绣花边,系着绣花围腰,正用筢子颤颤巍巍地摊稻谷。我接过筢子开始推,嬷嬷笑眯眯与我叨嗑:“你的朋友挨家挨户找’共生‘去了。我们西江苗寨千户,有五千六百余人,但最近一对长成的’共生‘就是咱家绿衣养的。他找不来别的合适的。绿衣的汉话讲得好吧?我教的。” 我问:“原来你们会讲汉话?” 老嬷嬷说:“很奇怪么?我年轻时候常出去找汉人换盐巴,就学会了汉话。” 我摊完稻谷,将筢子放回墙边靠着:“西江苗寨是因为那条河得名的?” 老嬷嬷摇头:“西江是苗语,意思是苗族西氏支系居住的地方。” 我说:“噢。”有男子从院门口经过,头缠青色包头,肩披织有菱形图案的羊毛毡,上着右衽长衫,小腿上裹绑腿。 “你出寨沿西直走,到小树林中喊绿衣回来吃晚饭吧。昨日你朋友划伤了她,她才不肯拿出自己那对’共生‘的。” 老嬷嬷进房时吩咐,“其实绿衣也是汉人。她爹爹送她来时说,她脚上那个银镯子是她娘亲套上的哩。她用’共生‘蛊练出来的轻功啊,是族里最好的,从沙地上过去都不会留印子。” 我说:“我这就去。” 我沿西直走,灰白雾气渐浓。小树林中静悄悄的,一派萧瑟死亡气息。东北半空方向“嗑嗒”一声,我抬头,雾蒙蒙一片。 我顺声音往东北走,有腐臭潭水绿油油。绿衣湿哒哒冒出头,爬出来慢腾腾地走入林中。不一会儿林中极静化为悉索作响。我跟进去,她转过头来无辜望我。一张小脸干净,周身密密麻麻,尽是大小不一的虫子。我一时动弹不得。虫子在她身上蠕动爬行,半盏茶后虫子僵直,全部掉在地上。轻风一吹,粉末四扬。 我正要开口,万针入腹。我只能低嚎一声,直直栽倒。随后似有整块寒冰堵在身体里,自丹田到胸肋,从里到外被冻结。 面上发痒,我不胜其扰醒来。绿衣蹲在我面前,正拿树枝不住戳我面颊。“你醒了!你不要另一个人伤我,你人要好些。你叫什么名字?”她扔了树枝整个人扑过来。 “我叫李平,是一名大夫。”我爬起来牵她,“咱们回去吃晚饭吧。不过我有三个问题问你。” 她牵上我的手。 ”绿衣,你是不是盛临十二年生”,我边走边问这个应该被裹在绿衣服里送走的小姑娘,”今年十岁” “你怎么知道?”绿衣说,”还有我的律是律法的律,依从的依,不是绿色衣服那两个字。人人都弄错。” ”嗯,我也弄错了,对不住。”我致歉,“你是不是姓孙,名字是律依” 律依说:”是啊,嬷嬷说我姓孙。” 那么,她是孙一腾和白芷的女儿了。 我问:”你要不要同我回中原” “要的要的!不知道我的轻功在中原算第几流。”她欢呼,又问,“你知道得好清楚。你是认得我爹爹还是认得我妈妈” 我情人杀了你爹爹,你妈妈复仇未遂已经殉情。 我说:“他两现下都过世了。不过我与你妈妈更熟悉。”她放了我一条生路。 律依顿了一下,并不悲伤地说:“那按中原习惯,我是不是该喊你舅舅?” 我迟疑:“应该是。”她冲我勾勾手指。 我蹲下去。 “舅舅要带我回中原,”她凑过来亲亲我,“舅舅的经脉不对劲。我不想舅舅死。我给你种’共生‘。” 我说:”你爹爹妈妈不在了,你回去也见不到他们。这不要紧吗” ”不要紧。”她满不在乎地说,”他们很小就送走了我。我都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样子了。快点回去吃饭吧,我有些饿了。” 带律依回到老嬷嬷家中时,饭桌已摆好。沈曜也在。我与律依落座。老嬷嬷指着桌上说:“酸汤鱼、辣椒骨、绵菜粑、泡汤、羊瘪。”我说:“谢谢嬷嬷啊。”老嬷嬷笑:“你这位朋友给了我三两银,都吃得不够好哇。”我夹起羊瘪问:“这是什么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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